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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小说佳偶天成如何一枝独秀到如今

来源:大理市 时间:2024/12/30

第四章Chapter3伪装·奈何变故生重门

01

陛下走了,却也把太子原本该对我态度好转一些的可能性,生生掐灭。

方才一箭,我拼尽了全部力气,如今却成了一个笑话。

宁清附在我耳旁轻笑道:“方才江姑娘临危不惧,化解危难于无形,实在令宁某敬佩。这让我看到了我们继续信任合作下去的可能性。”

我麻木地转过头去,不带情感地问道:“这么说来,你之前都是在考查观望?”

宁清答得理所当然:“江姑娘,找一个女人做盟友,宁某可是冒了很大风险的,自然是要慎之又慎,多做考量。”

呵。

我冷冷地别过头去,不再言语,手中捧着装御赐箭的托盘,指头痛到麻木,看上去有些魂不守舍的。

“手受伤了,去处理下吧。”宋教习见我状态不对,又看那头的太子有些面色不善,想把我支开。

我点了点头,自顾自地捧着托盘往外头走,刚没走几步,手上一轻。

陆沉渊端着托盘,回头对我淡淡道:“过来。”

我心不在焉地跟着他出了后门,从秘书监角门又进了那间竹屋。

炉上的茶炉正“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约莫在煮着茶,但闻不太出是什么茶的香味。陆沉渊出去了,我坐在案几对面,望着桌上燃着的博山炉发呆。

太子一向对我成见颇深,陛下今日此举更是火上浇油,如今想要消除隔阂,怕是难上加难。我在宫中行走本就不太方便,太子要是看我不顺眼,随便给我使个绊子、构陷个罪名,怕是连命都会丢掉。

身后门板处传来响动,我回头一看,陆沉渊端着药瓶和白布从外头进来,将其搁在桌上,不由分说地拿起我的手,方才还痛感麻木的手被这一刺激,十指连心,痛得我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

“嘶——”我倒抽一口凉气。

他手一顿,接下来的动作明显轻了很多,手指搭在我那几根剧痛的手指头上,碰了碰,道:“拉弦的时候用力过猛,指头断了一根。”

我听完,恍然大悟地笑了。

“我说怎么这么疼……还以为自己越活越回去,又变娇气……”我笑到一半,耳边忽然听到“咔嚓”一声脆响,面上霎时凝固,浑身一颤,“啊——疼疼疼!你行行好别突然发力,接骨头之前好歹提醒我一声!”

这厮真过分,我本来就是强忍着,他猛一下狠手,差点儿没给我痛抽过去。

陆沉渊松了劲:“痛就说,不必忍。”

我咬着牙吸气,忍出了一头的汗:“陆大人难不成有什么奇怪的癖好,非要看我哭出来才舒服?”

他闻声睨了我一眼,我怕他一个不高兴把我刚接上的骨头再给掰断,于是果断闭嘴。他一言不发地给我敷药止血,裹上白布,转身去处理沸腾的茶炉。

我动了动裹着白布的手指,断骨续上,虽还有些阵痛,但已能勉强活动。

我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断骨头也没多疼嘛……”

其实我小时候是很怕疼的,就算只是在地上摔了一跤擦破了一点皮,我也要在营帐里跟我娘耍许久的赖皮。上药的时候还总是又哭又叫,明明没多疼,我却偏偏要喊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让我娘心软同意我今天多吃几口甜食。

没办法,甜食吃多了老是坏牙,我娘较起真来让我觉得她真是全天下最小气的女人,连碗甜醅子都要克扣我的!

我为了气她,抱着从伙房做饭的姐姐们那骗来的甜醅子,特没规矩地拿筷子边敲碗,边道“甜醅甜,口水咽,能开胃来能顶饭”,敲到她对我扬起巴掌:“那你晚饭别吃了!”

……

“嗯?”我忽然吸了吸鼻子。

怎么回事,是我想太多产生幻觉了吗?怎么刚想着甜醅子,这会儿真闻到甜醅子的味道了?

正想着,一碗散发着淡淡酒香的甜醅子就已经搁到了我面前的桌案上,玉麦金黄,酒曲莹白,汤面上还漂浮着几颗鲜红的枸杞。

我抬起头来惊讶地望了眼熄火的茶炉,问陆沉渊道:“我说怎么闻不出茶叶香……原来你在煮这个啊?”

他从胸口取出一块白绢净了净手,避开了我瞄着碗心猿意马的眼神。

我再接再厉道:“给我的?”

“嗯。”

“大恩不言谢。”

我毫不客气地舀一勺塞进了嘴里,断指虽痛,但来了一碗甜的,就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小时候。这玉麦只在边境的高原上能种出来,回京之后,我就再也没吃过了,这玩意儿在这边可不多……

等等。

我放下勺子,仰头看他:“你又查我?”

他闭了下眼,再睁开后凉凉道:“吃不吃?”

我闻着碗里的甜曲香,还是意志不够坚定:“吃!”

八成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我嚼着口中的玉麦,回想起自入宫以来,虽对陆沉渊诸多怀疑,诸多猜忌,又得知他和大姐的死有牵扯,一直不喜他,然而仔细想想,他其实也没对我做过什么有实际伤害的事情。

细细想来,那些我以为的警告,更像是今日在校场时一般的提点。

我搅着碗里的东西,低声讷讷道:“虽说你调查我了,但……还是谢谢你今日……”

“不必。”

好吧,我白感动了,这厮还是这般冷冰冰的,不近人情。

我暗暗偷看着坐在边上翻书的陆沉渊,脑海中回想着那天宁清对我说的话。当日殿中,陆沉渊要陛下屏退众人后到底说了些什么,为何陛下最后要封众人的口?

他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起头来,我一时闪避不及,正和他的视线撞上。

他蹙眉道:“怎么了?”

话一下子涌到了我嘴边,他盯着我,好像是意识到了些什么,忽然正色道:“你想问什么?”

“我……”

那双狭长紧蹙的眸子好似舒展了些许。

“我是想问,陆大人的玉麦是从何处购得的,哪日得了空,我也去买一些,我是真心很喜欢吃这个。”我笑吟吟道。

想问的话还是在嘴里转了个向,最终又被我咽了回去。

一碗温情脉脉的甜醅子,确实让我的心狠狠地乱了一下,但是前路凶险,谁又知道这是真关怀,还是只是一道陷阱?

算了,比起不知目的的人,还是已知有所求的宁清好打交道些。得不到《西域记》,我再寻其他方法便是。

我搁下勺子,站起身来请辞:“多谢大人,我先走了。”

陆沉渊没动。

我以为他当没听到,自顾自地转身向外走去。

“你要去找宁清。”

我脚步一顿,听出来了,他用的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的语气。

“你宁愿去找宁清,也不愿对我说。”

“……”

他在我身后,缓缓问道:“为何?”

我不再迟疑,推门走出了竹屋。

“为何?你问我为什么?我要对你说什么?我问你我阿姐当年是怎么死的,难不成你陆沉渊会告诉我?还是像当年那样,让陛下也封住我的口?”我心烦意乱地低着头,一路边走边不停地叨叨过嘴瘾,仿佛这样心里就能好受一些。

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哧”的笑声,我转过头去,无奈地望着后头的人:“都说是盟友了,校场人还没散你就跑出来,是跟踪我成习惯了吧?”

“江姑娘,我是路过时看到这些花草可怜,这才好心提醒你。”他低下头,示意我看周围被我这一路走来无意识摧残的花草。

我拍了拍白衣服上沾到的花汁,对他道:“算了,你来了也好,我正要去寻你。”

他冲我一笑:“那咱们这算是心有灵犀,正好,我也有事情要交给江姑娘你去做。”

我看见他又露出了当初让我去偷陆沉渊的《西域记》时的神情,了然道:“说吧,又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

宁清被噎了一下:“拿不到陆大人的批注,总不能停滞于此……”

这倒是跟我想的一样。

“那咱们换哪个方向?”

他问我:“陆大人因《西域记》验出药汁中掺有乌羽玉,而来自外邦的乌羽玉正是从鸿胪寺四方馆中取来。既然记载找不到,那直接去追溯源头不就行了?”

“但你说了,那日之后,鸿胪寺那批官员便遭到了肃清,当年的人一个都找不到了,所以才只能从唯一能找到的陆沉渊身上下手,怎么又变了?”我不解道。

宁清淡淡一笑:“我说了,之前是考查……”

“你!”

“江姑娘莫动气,”他淡定地稳住我,“你先想想,谋害贵妃是大罪,若是不得利,会有人去做吗?”

我摇了摇头:“自然不会。”

“那么得利之人为了保命,会做什么?”

“留下或者保管好证据,防止被幕后之人除掉。”

“证据在何处?”

我想了想,答道:“一般府衙家宅内的物品动用都会有账目记存,有心之人若想瞒掉,就该抹去账目,以别的名目填补空当。我听二哥说,一些官营店铺内的账房先生为了替主人逃避官税,会在主人家的授意下做假账,但为了防止事情败露后被当成替罪羊入狱,会同时保留一本真正的账册,聊以自保……啊!你是说,当年替他们销毁证据的人,也留下了这么一本真正的账册记录?”

宁清点了点头。

我一下子豁然开朗:“若是真能找到账册,那么核对出事前一个月内的记录,一定能查到乌羽玉剂量过大的问题,这就是能确认大姐死于毒害的物证了!但是……”

宁清见我忽然又皱起了眉头,问道:“怎么了?”

“你也说了,当日是陛下亲自下的封口令,即便账册没有被找出毁掉,但是做账之人应该也……”

“我假借我爹的名义偷偷查看过户部封存的各部各司的人事档案,鸿胪寺四方馆内的主簿,已有许多年未换过了。”

我一愣:“没人动他?”

宁清笑道:“江姑娘应该问,是谁在保他?”

02

当夜,鸿胪寺外。

我拎着包袱,望着面前两人多高的墙壁,无语道:“宁公子,你确定要让我一个姑娘家翻墙?”

“看江姑娘在校场射箭的样子,可没人会觉得你是一位姑娘。”

我额角的青筋跳了跳:“我若不是姑娘,宁小公子你也算不得什么君子!”

“江姑娘又忘了,宁某早说过,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

“……”

宁清这厮的办法就是半夜从墙外翻进四方馆内,如此简单粗暴,以至于在他刚说出来的时候,我是真心实意地觉得,他在玩我。

“翻墙这种事情你自己去做就是了,为什么要拉上我?”我把包袱扔地上,骑在这个看上去弱不经风的公子哥肩上,龇牙咧嘴地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扒住一块凸起的瓦片,奋力一翻,气喘吁吁地龟缩在墙头上,以防被宫中巡夜的侍卫发现。

“第一,”宁清边说边把手上的包袱扔给我,踩在外墙的一块大石头上借了下力,向上一跃,手抠着一块巨大的砖缝吊着,我把那只好手往下一伸,他便借力翻了上来,“这墙有两人高,所以需要两个人。”

“……”

“第二,”他坐在墙头,看着我的脸,认真道,“这是半夜,江姑娘你长得比宁某更像蒙冤索命的厉鬼。”

“?”

今日宁清如果不解释说是因为我长相与大姐相似,能逼出心中有鬼之人的隐匿之词,否则就凭他那句话,我大概真的会化为厉鬼先把他给处理了。

“等等,”宁清忽然拉着我躲到墙根的树丛后,“有人来了。”

我们两人藏在树后,墙边的角门忽然开了,进来了三个人。走前头那个背着手的,着绿,应当是一位从六品的主簿;后头两个跟着的,一身石青色,猜测是九品的四方馆内的从吏。

“本官不过一日未查看,馆内出入库房的账目便乱成那个样子,你们两个是怎么做事的?”

两名从吏唯唯诺诺,低着头不敢吱声。

那个主簿冷哼一声:“明经出身就是明经出身,除开校字背书,当真是一问三不知!”

主簿骂完,拂袖而去,进了屋子,关上房门,只留下两个从吏在院内。

上司一走,方才还低着头的两人立刻换了嘴脸,其中一个一口痰啐在地上,低声道:“我呸!一个从六品的小主簿,也就比咱们的官阶高个芝麻大点,一口一个本官,还真把自己当大人看了?”

另一人也低声嘲讽道:“哎,别这么说,人家原来可是弘文馆的学生,想当年也是半个勋贵,傲气点也是正常的嘛!”

“呵呵,贵族又如何?还不是十来年都只能跟咱们这些草民一样,守在这间破院子里?也不想想,他但凡有能耐往上头走,会在这么间破院子里困十来年吗……”

两人边说,边从角门出了院子。

我用手指着对面亮灯的屋子问宁清:“屋里那个,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宁清点点头:“鸿胪寺四方馆从六品主簿,齐公明,前世家子弟,弘文馆馆生出身,其父为先帝门下侍中,陛下登基后因党派之争被罢免放归,此后家道中落,齐公明也因此仕途受阻,再不得晋升。”

我念叨着这个名字:“齐功名?听名字倒还真像是个会为了功名不择手段之人……”

宁清淡淡一笑,没有点破我的这番曲解。

我远远望着屋内闪动的烛火,问道:“现在怎么做?直接扮鬼吓他,骗他说出账本在哪儿?”

手中一直提着的包袱一开,露出里头半抹白绢。

宁清颔首:“可以一试。”

“……”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这只小狐狸好像又在坑我?

烛火跳动了一下,屋内的人回头看了一眼封闭的窗棂,见上头竟不知何时被人掀开一道小缝。

“孙耀?吴成?是不是你们两个回来了?”齐主簿拧眉,走到窗户边,一把掀开撑架。外头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两个离开的从吏也并没有回来。

“今晚风这么大?”齐主簿抬手把窗页往下放。

忽然,一道白影从他面前的窗纸上晃过。

他一惊:“谁?”

“咻——”

又是一道白影划过,这一次似乎是为了让他看清,速度还特意放慢了不少。烛光映照下,似乎是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身影。

他握住窗页的手僵了一瞬,继而冷笑道:“本官还说怎么大半夜窗户开了,原来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门外扮鬼的我闻声差点崴到脚。

正常人心里有鬼这时候也该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吧?

我看了一眼后头藏着的宁清,对着他摇了摇头。

出师不利啊,人生中第一回扮鬼就碰上个不怕死的……

宁小狐狸对着我笑得一脸无辜:“江姑娘莫怪,宁某事先也不知他不怕这个……”

我大概是被他坑习惯了,居然懒得生气。

屋内,齐主簿的声音还在继续:“阁下有工夫扮鬼,不如尽早说明来意,省点力气,赶紧出来,不必再白费劲儿,本官并不畏惧你……”

也罢,来都来了,如若退缩我就不是江雨柔了。

一时计上心来,我对宁清笑道:“影子不怕,那露脸呢?”

门板忽然大开,齐主簿闻声望去。风动,白绢、黑发,飒飒而飞。给寂静的院子平添一丝诡异。灯光昏暗,照不清脸孔,只能见血珠从被散发遮掩的面上滑落地面。

齐主簿攥紧手心,一脸怒气,也不知是恨是怕,厉声道:“阁下还不现出真身?”

“呵。”

屋内传来一声冰冷的轻哼,齐主簿面前那只惨白的手慢慢伸向垂散的头发,轻轻一拨,露出半张染血的脸来。

“齐大人,别来无恙啊。”

“竟真的……兰……你到底是谁?”

我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望着对面的齐主簿由怒转惊,面上的血色一点点地褪去。我嘴角微勾,裸露出的半边脸上,现出一个瘆人的微笑。

“你不记得本宫了吗?”

齐主簿向后退了一步,呼吸紊乱。

“你不记得本宫,本宫却还记得你。当日可是你害……”

“不是!”我被他吼得一顿。

他居然胆大到厉声打断了我:“药是太医署开的!乌羽玉是鸿胪寺卿方南涧亲自取的!你若要寻仇,便去寻他,与本官何干!”

方南涧?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愣了半晌,居然一时间忘了回话。

等会儿……如果我的记忆没出错的话,方南涧不是汝阳殿下那个早死的驸马吗?

齐主簿见我没回话,以为我被镇住了,继续高声道:“是他!是方南涧要我这么做的!是他命人密信于我,要我在药中加大乌羽玉的用量!是他害的你!本官问心无愧,何惧鬼神!”

“齐主簿好一个无惧鬼神!”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带笑的熟悉的声音,只是那笑声中带着丝丝冷意,听得我头皮一紧。

“喂!你搞什么!”我不明就里,低声呵斥。

宁清大大方方地从我身后的门板外走了出来,嘴角带笑,眼中含霜:“宁某今日真是大开眼界,原以为魔由心生,心之恐,当令人五脏生寒,却不知原来人之无耻,竟可无惧鬼神。”

说真的,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个小狐狸情绪如此外露,这厮一向见谁都是三分标准暖笑,堂而皇之地把“伪君子”三个字写脸上,谁也别想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可今日,他好像破功了。

所以说,宁清的最终目的……与这个方南涧有关?

齐主簿站在对面,冷冷地打量着我们:“原来是阁下在装神弄鬼,那么如此看来,这位兰贵妃……应当也是生者假扮的了?”

我见自己被他识破,低声对宁清道:“你今日怎么这么沉不住气?现在该如何?他不会再说实话了。”

宁清淡淡一笑:“他根本不怕你,再装下去也是徒劳,”说着,他面上的笑又冷了几分,“不过是给他机会,平白抹黑无辜的逝者罢了。”

“抹黑?哼!方南涧这般懦弱庸碌之人,本官还不屑抹黑他,不过是仗着攀了汝阳公主的姻亲,做了皇家的走狗,否则就凭他,下辈子也别想坐上鸿胪寺卿的位置!”

宁清淡笑:“放心,没了他也轮不上你,从六品的小主簿。”

“你……放肆!”

我看那个齐主簿脸都快气紫了,生平第一次觉得宁清损人的嘴皮子功夫是可以跟我较量一番的。

“齐主簿,你若真像你自己说的那样瞧不上方正卿,又为何甘愿受他指使?就算是碍于官位高低不得不听他的,那你后来为何不把真的账册交出来呢?出卖一个无耻的上司,便可换来升迁的机会,为什么不做?”宁清面上虽笑着,言辞却锋利,咄咄逼人。

我望着齐主簿的脸越来越阴沉,似乎想要反驳他却找不到话。

“因为你不能。当年鸿胪寺内的人皆遭打压拔除,唯你这个始作俑者安然无事,有人要你守着这本能作为证据的真账册,只要你不交出去,他便可以一直保你。齐主簿出身世家,怎么会甘心一直做一个从六品的主簿呢?你想活着对吧?活着才能等着那个人给你升官啊……”宁清面上的笑意越来越深,“我说得对吧,齐、大、人?”

最后三个带着讽刺意味的字终于激怒了齐主簿,他厉声道:“一派胡言!”

我听着宁清的话,脑海中不住地分析琢磨。

一个能够保住齐主簿这么多年,还能够帮他升官的人?当今天下,只有……

“啊!你说的是……”我望着宁清,手指朝着天空试探地指了指。

等不及宁清答话,对面的齐主簿已经高傲地昂起了头:“不错,正是陛下!本官屈居在这小小的四方馆内十几年,正是为了替陛下留住证据,待他日重审兰贵妃一案之时,本官便可重获重用!”

我望着他脸上那有些魔怔的癫狂,摇了摇头:“又是一个被功名逼疯了的人……”

齐主簿还沉浸在自己升官发财的美梦中:“你们说,本官交不了账册,把你们交出去如何呢?夜闯四方馆,意图不轨!我若有功,陛下定然会重赏!待到那时,公明必当发挥毕生所学,报于陛下……”

“多虑了,陛下无须你报。”一个清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幻想。

从美梦中被迫醒来的齐主簿,脸孔有一丝扭曲:“谁!谁在说话?”

陆沉渊带着两队御林军站在院中,高燃火把,映红了半边天空。

齐主簿看到他,惊讶了一瞬,然后指着我和宁清高声道:“陆中丞!这二人私闯四方馆,意图不轨,还请大人将贼人速速拿下!”

陆沉渊没有看他,面上一派肃然,淡淡道:“陛下有旨,鸿胪寺四方馆主簿齐公明泄露皇室秘辛,抹黑皇族,意同谋反,着赐死。”

齐主簿神色僵硬,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陛下说,看在你多年尽责的份上,留你全尸,鸩酒还是白绫,你自己选吧。”

陆沉渊轻轻击掌,身后出来两个御林军,一人捧着白绫,一人捧着鸩酒。

齐主簿似乎是此时才反应过来,高声争辩:“我不信!我要见陛下!”

“夜已深,陛下已经入寝。”

齐主簿恨道:“陆沉渊!你不过是御史中丞,有什么资格调动御林军!”

陆沉渊淡淡地重复了一遍:“陛下下旨,说你泄密。”

“本官暴露秘密?那么陆沉渊,这两人你为什么不抓?”齐主簿似乎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近,扬手一指,要拉我和宁清垫背。

陆沉渊回眸轻扫了我们一眼,我心中一紧。

“来人,一并拿下。”

我们被两个御林军按住,拎着领子带出了房间。

“阴谋!这一定是你的阴谋!陆沉渊,一定是你嫉妒本官,害怕本官在陛下面前获宠,是你害我……”

门板在身后缓缓合上,将齐主簿一声高过一声咒骂陆沉渊的声音隔在了里头。

到死,他都没有意识到,正是他心心念念盼望着给予他功名的那个人要走了他的命,犹然在责怪陆沉渊这个奉命行事之人。

也是可悲。

御林军的头领对着陆沉渊笑道:“暗卫来报,说是有人闯入四方馆中,事关重大,只得求助三司,而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位主官,今夜只有陆大人碰巧宿在宫中值夜。今夜真是劳烦陆大人了,这么晚了,还要把您叫醒。”

“无碍。”

“那这两人如何处理?”御林军头领挥了挥手,两个押解我们的士兵便将我们用力推了一步,跪倒在他脚边。

我手上的伤压着了,我疼得急促地呼吸了一下。

陆沉渊垂眸望了我一眼。

御林军的头领见他半晌不回话,试探着问:“陆大人?”

“押去刑部,验明身份后再审。”

我偷偷拿眼睛去瞟宁清,想从他那儿寻个脱身的办法,却发现他只是一脸饶有兴味地抬头望着陆沉渊,似乎对眼前糟糕的处境毫不关心。

“……”

我暗搓搓地动了动身子,往宁清那边挪了点,想要伸手去戳清醒他,快要碰到他的衣角时,就听到头顶上冷不丁传来一道声音:“押走。”

旁边的御林军出手迅速把我和宁清拎起。

“分开押。”

我们又被御林军分至两边,一个大黑布套子兜头罩来,我的视野里霎时一片漆黑。

失去光明的前一瞬,我在心中腹诽:又不是死刑犯,陆沉渊这家伙要不要这么小题大做?

黑暗中,一只手押在我的肩上,引导着我走。视觉被封闭的时候,听觉就会无限制地放大。我侧耳听着身侧的动静,忽然皱眉。

不对……御林军的押解人数并不少,怎么只听到了一个人的脚步声?

我刻意放慢了速度,仔细分辨。

果然,除我之外的,只有一个脚步声。

——那个脚步声忽然停了。

本能地嗅到了危险的味道,我的手下意识向上一伸,想要去摸头上的冠发簪,争取一招制敌。

“你在做什么?”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我的手一顿。

眼前的黑布罩子被猛地取下,陆沉渊眉角挂霜,冷冷道:“想杀了我?”

我果断松手,假笑着装无辜:“没,大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哪打得过你?”

他嘴角一抿,面上寒意更甚:“所以若是打得过,你便动手了?”

完了,这位爷真的生气了。

我言不由衷道:“不会……”

正说着,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宫人撕心裂肺的叫喊声:“着火了——快来救火啊——”

我一惊,下意识抬头远望。

来自四方馆的方向,已是滚滚浓烟升腾,红焰骤起,火光照亮了附近所有的殿宇宫舍。

“不好!账册!”

陆沉渊一把拽住了正欲拼命往回奔的我:“回来!”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不!”

他怒道:“走!”

03

我被强行拖回了秘书监的竹屋内。

陆沉渊一松手,我便摔在了案旁的软垫上。

“嘶嘶嘶——你碰着我手指头了!之前在马车里也是这样,你下回能下手轻一点吗?”我心疼地对着自己的手指头嘶气,边嘶边对他抱怨。

他冷冰冰地望着我:“鲁莽至极!摔了,你下次便会长记性。”

我心道,别说摔得不疼,你就是摔折了我的手,我下回仍旧还敢。

“为何不让我回去找账册?既然陛下之前保齐主薄是为了账册,现在烧了不是功亏一篑了吗?”我抬头问。

“……”

不回答我?

我细细思索,我们前脚刚走,后脚四方馆便起火了,再加上里面还赐死了一个知情者,怎么想,四方馆这场火都起得太过刻意了些。

我又试探着问:“那火也是……陛下授……”

陆沉渊打断了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回答了上一个问题:“那东西不在四方馆,你回去也是无用。”

我不解:“那它在哪里?”

陆沉渊不语,伸手扭动了桌案上的博山炉。封墙的竹筒滚动分开,豁口处满墙的书籍卷轴再度出现在我眼前。

“你是说,账册藏在这里?”我起身就想去翻。

他瞥了我一眼:“十列第二十七格。”

“我数数,第十列……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七……嗯?《西域记》?”

我疑惑地抽出那本封面上写着“西域记”三个大字的书册,抬手翻了翻,里头竟然是四方馆的流水记录。

陆沉渊给燃着的茶炉添了块炭,淡淡道:“不叫《西域记》,难道明目张胆地写‘四方馆流水册’给人来偷吗?”

我举着账册问他:“既然真的账册在这里,那么齐主簿是……”

“障眼法。”

也对,宁清都能通过户部档案上四方馆十年不曾调动的人员推测到其中有异,别人也一样可以。将如此明显的漏洞放在那里,不就是引诱人往那个错误的方向去查吗?

谁又能想到,鸿胪寺四方馆的流水账册,居然会存放在秘书监内,还是在御史中丞的眼皮子底下?

“那现在又为何要杀了齐主薄?”我问道。

“怕他泄密,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我周身莫名涌起一股寒意:“陛下原话?”

陆沉渊颔首:“是。”

想想那个齐主簿满心等着那人给他高官厚禄,殊不知在那人眼里,他只是一枚随时可以丢掉的棋子罢了。天家薄凉,确实不假。

“那么宁清呢?宁清被抓会如何?”我忽然有些担心那只小狐狸。陛下这般薄凉的性子,那小狐狸在太岁头上动土,不会被活剐了吧?

陆沉渊抬头探究地望向我,面色有些莫测:“你担心他?”

我叹了口气道:“我倒真不想管他,奈何他与我小妹定了亲,总不能让那个死丫头年纪轻轻就守活寡吧?”

他的神色缓和了些:“他是中书令之子,虽惊动陛下出动三司理案,私闯四方馆也并非不可饶恕的大错,只要加以搪塞,他不会有事。”

“那就好。”我安下心来。

这时,竹屋外响起了几下叩门声,外头那人恭敬道:“陆大人,陛下方才醒来,传您立刻去紫宸殿内。”

陆沉渊起身:“臣接旨。”

我伸手拽住了他的袍角。

他低下头来看我:“何事?”

我仰头问他:“陛下召你,是不是因为抓了两个人,但是只送过去了一个,所以要找你麻烦啊?”

如果暗卫能知道有人闯入四方馆内,那必然也会知道今晚有人假借死去贵妃的名义,在里头装神弄鬼。皇宫之中,还有谁与贵妃长相相似,这还用想吗?

陆沉渊沉吟半晌,道:“你这是……在担心本官?”

我移开了视线:“我只是关心自己的小命罢了。”

他漠然道:“放心。”

陆沉渊走后,我一个人坐在桌案前翻着那本流水账册。

阿姐去世那一年的记录显示,四方馆内馆藏的乌羽玉的消耗量是从十月底开始突然变大的,那个时候刚好是陛下驾临骊山禁苑的日子。

《尔雅》中载周人四时之猎,曰:“春猎为搜,夏猎为苗,秋猎为狝,冬猎为狩。”我朝仲冬围猎,选址骊山围场,定在仲冬农闲之后。此时山间野兽频繁出没,储备过冬口粮,因而最为肥美。此举意在不忘先人最早掌握的谋生技能,同时还可强体练兵,故而作为军礼中的重要一项,每年都会举行。

“围猎举行的时间和地点都是固定的,所以如果有人想要提前安排些什么,也很容易。”我喃喃道。

于是我又继续往下看,大姐去世的时间是十一月底,此后乌羽玉那一项的流水便停了。确实就如老禁军的故事里陆沉渊说的,大姐超量服药一月有余,故而心力衰竭而死。

这足以证明,整个下药过程都是在骊山禁苑内完成的,下药之人一定就在当时随驾的人中。

然而这些证据远远不够……有可能就像齐主簿那样,只能抓出爪牙,而未必能揪出幕后主使者是何人。

下一步,又该往哪里走?

我揉了揉胀痛的眉心,伸手去摸桌上的茶壶,用手晃了晃,空的,这才想起陆沉渊走之前往茶炉里添了炭,于是我拎起炉架边的白布,掀开炉盖看看茶煮得如何了。

盖子一开,沁人的甜香味便扑鼻而来。

我被蒸腾的水汽熏得鼻子有些酸,红着眼睛别开了头:“哼!陆大人你还真是有用不完的玉麦……居然又煮了甜醅子……”

竹屋的门响了一下,寒风灌入,陆沉渊脸带倦容,鬓角处的几缕散发被夜露打湿,贴在面上,看上去十分疲惫。

我跪坐在榻上,支起昏昏欲睡的脑袋,打了个哈欠:“回来了?去了挺久。”

他有些怔怔地望着我:“你为何……还在此处?”

我眨巴眨巴眼,故作委屈:“外头宵禁啊,这么黑你让我一个人走回凤阳阁啊?那可是内宫,陆大人你心真狠。”

他难得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了我的视线,干咳一声,冷然道:“那为何不休息?”

我面上的神情更无辜了:“我冷啊……”

片刻后,一床被子搁到了我面前。

我有些尴尬地望着面前这尊冷冰冰的大佛,纠结半天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那个……我在府里没铺过……”

他无言,甩给我两个字:“起身。”

我闻声跃起,低眉顺眼地垂手在榻边站好,偷偷抬着眼皮,心惊肉跳地望着当朝御史中丞给我铺被子。

你还别说,这个陆沉渊人长得没什么烟火气,做起这种家务事来倒也一板一眼,赏心悦目。

“好了。”他开口,转身,我赶紧垂下眼皮装作没偷看的样子。

“此处无床,你便在这榻上安歇一夜。”

我环顾四周,竹屋里除了茶炉、桌案,就一张矮榻还是陆沉渊平时用来坐着的。现在给我睡了,那他怎么办?

“那你呢?”我问道。

“本官在这坐一夜便好。”说着,他从桌角拿起一卷书,跪于软垫上翻看起来。

“啊?那多累啊……”我想了想,半开玩笑似的提出了一个建议,“不如我把矮榻分一半给你?”

陆沉渊淡淡道:“休要胡言。”

他看都没看我一眼,继续翻书。

我见他没反应,忽然玩心大起:“陆大人,我认真的。你不知道,我自小长在关外,对于男女之防,并不如京城女子那般拘泥于小节,所以……”

他搁下手中的书,隔着一张案几望着我,眸光沉得像是要把人吸进去:“若真这么做了,你不后悔?”

“……”

我嘴角的笑一僵,缩回了被子,再不敢胡言乱语。

屋子里的灯暗了许多,像是有人把灯芯挑掉了一根。我记着陆沉渊还在灯下看书,含糊道:“你不用管我……灯暗……伤眼睛……”

“睡吧。”屋内传来一声轻叹。

我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我动了动手指,忽觉异样,低头一看发现是有人替我手上的伤口换了新的药和白绢。屋子里有一股很浓的牛乳香味,甚至连白檀熏香的气味都盖过去了。

我循着香味掀开了茶炉的盖子,果然,里面的东西又换了。

“又是甜醅又是牛乳的,陆大人你这茶炉子还能不能好好用啊?”我嘴上吐槽着他,嘴角却不自觉微微勾起。

我给自己盛了一碗牛乳,尝了一口,带着些黏稠的甜腥气,和我小时候在边地喝过的味道很像。这东西和玉麦一样,在京城极其难得,只能在西市的驿站里购到,尤其还不好保存,基本只有往返边地的商队回来时会带上一些,加上回程路上坏掉的,每每到京城之后只剩下几小罐能幸免于难。于是价格便一翻再翻,都快赶上戎州的雀舌叶了。

我咬着勺子,脑子里不由自主地琢磨起一个问题:

这个陆沉渊,对我未免也太好了一点吧……

开门的时候,有些尴尬,现在是御史台白日的办公时间,外头往来行走的书丞们、侍丞们听到竹屋门开关的响动,都没忍住往这边看了一眼,可发现是男人之后又平静地移开了目光,继续去干自己的事情。我心下庆幸着,还好我现在穿的是男装,不然指不定得给陆沉渊描得多黑呢……

等我到弘文馆的时候,早课都下了快一个多时辰了。

太子见我进来,嘲讽道:“哟,这不是管咱们温书的人吗?来得真早啊,你再晚几刻,午膳都快送来了。”

我冲着他恭恭敬敬地一笑,照单全收。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告诉自己,别人骂江雨铮,我为什么要生气呢?

太子见我根本不在意,自讨没趣,冷哼一声便放过我了。

我坐回席上,发现宁清不在,心下有些担忧,难道是还没回来?

正在这时候,背后有人拍了我一下。我回过头去,是坐在后面的刘姓学子。

他神秘兮兮地问我:“晚到了?”

我点了点头。

“跟宁小公子不对付吧?”

我一愣:“何以见得?”

他一副“你给我装什么装”的表情:“全京城谁不知道江大将军和宁中书不对付,你们俩还特意坐一席,其实每日暗地里较劲呢吧?”

我才知道原来我和宁清共坐一席这事儿还能这么理解,一乐:“你说得对!”

他满意道:“那你想知道宁清去哪儿了吗?保证听完让你身心舒畅!”

这倒是我关心的事情,于是我反问:“你知道?”

他哼了一声:“开玩笑,这宫内宫外,京中四野,就没有我刘云泽不知道的事!”

我笑了,吹捧他道:“是吗,这么厉害?”

他目光睥睨:“那是!”

“那你说说,宁清他去哪儿了?”

他谨慎地望了望周围,凑近我耳边,小声道:“我跟你说这可是我在刑部任职的好兄弟告诉我的,昨天半夜四方馆不是邪门地着火了吗?还死了一个看管的主簿?你猜宁小公子是在哪儿被抓的?四方馆院子里!据说三司都出动了,御林军的人大半夜去敲的在宫里的陆夫子的门……”

这刘姓学子的讲述虽然有部分臆想,但大部分都是事实。我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小狐狸后来好像被打了。

昨晚宁清被抓之后,被押解到了刑部的大牢内。陆沉渊送我去了竹屋,在屋内大约停顿了有半个时辰。按刘云泽说的,陆沉渊折返回刑部的时候,距离宁清进去已经过了近一个时辰。刑部都官司曹和御林军的人都不认得这位中书令公子,待陆沉渊赶到阻止的时候,宁小公子已经挨了好几鞭子了,虽然没什么大碍,但也够疼。

“要我说啊,这宁小公子被抓啊,八成就跟那四方馆失火的事有关,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刘云泽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面色有些难看。

我抬头一看,宁清顶着一张贴着膏药的脸,冲我们微微一笑:“二位在讲宁某什么呢?可否让宁某也听一听?”

这世上最尴尬的事大概就是背地里说人坏话结果被当场抓包了。

我一愣,然后反应极快地道:“不错不错,刚挨完打就能泰然自若地满地跑,宁小公子果真是龙精虎猛啊!”

“没没……没有!”刘云泽从宁清的坐席上弹了起来,用袖子擦了擦席子,涎着脸请宁清坐,一副担心宁清跟他计较的样子,“宁小公子怎么伤成这样了,快坐快坐!”

我在一旁看得有些好笑。

宁清倒没跟他计较,道了一声“多谢”便坐了下来。

我揶揄他:“他怎么这么怕你?你爹才二品,我爹从一品我怎么都没这个待遇?”

“宁某这才刚挨了鞭子,逃跑的盟友如此说风凉话,不太好吧?”

“谁让你不自报家门的,要是说了你爹是宁中书,他们怎么也不敢打你吧?”

宁清没有看我,视线投向远处,有些迷茫地飘忽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复了清明,轻笑道:“本就是在查他的错处,查的时候跌了跟头,却要报他的名号躲罪,不是太奇怪了吗?”

我见他那副样子,便没有再多问那句“所以你为何一定要查自己父亲的错处,是为了那个什么方南涧吗”,而是转移了话题:“对了,陆沉渊把我带走了,那大牢里不应该少了一个人吗?陛下没把他怎么样吧?”

“江姑娘还说不关心陆大人,这不是挺在意的吗?”宁清把刚才的揶揄回敬给了我。

我面色微红,佯怒道:“你说不说!”

“陆大人当然没事了,送进大牢的本来就是两个人。”宁清道。

“两人?”我不解。

宁清一笑:“江姑娘还记得碧云馆那个如娘吗?”

我错愕:“他不会……”

“陆大人当然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明目张胆地放走一个,但他却能换掉一个人。”

我摇头:“这不对,你说过如娘是你安排的,还被二哥送出了城,她怎么又回来了?又怎么跟陆沉渊扯上关系了?”

我记得当日在禅房中陆沉渊质问二哥时,明明言语之中就透露着对如娘一事的毫不知情啊?

宁清苦笑道:“所以我才惊讶,陆大人此举,当时就连宁某也是异常震惊……”

04

昨夜,刑部都官司内。

那女子摘掉面罩的那一刻,纵是宁清也愣了一下:“你是……”

对面的女子冲着他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

那女子与江雨柔长得有七八分相似,但那一双柔波含情的眸子,却是江雨柔所没有的,一看就是需要在碧云馆内多年训练才能练就。

这女人不是江雨柔,而是碧云馆的如娘。

宁清沉下心来,很快便想到了做出此事的人。抓他们的人是陆沉渊,只有他才有本事在中途换人。但他为何要冒风险把人换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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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宁清心念一转,明白了过来。

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跑动的脚步声,火把的光亮透进来,把行刑官的手照得一顿,不耐烦地冲外头吼了一句:“大半夜的,又怎么了这是?”

没人回答他。

两队打着火把的人小跑着站在了刑房外了,转角处出现一只明黄色的靴子。此刻,行刑官就是再傻,也知道来者是谁了,吓得手中鞭子“咚”地落在地上,双膝软倒在地:“陛下恕罪,臣……臣该死。”

宁清一笑,是了,如果陛下过问此事的话,一个歌女出现在此,总比发现大将军之女与中书令之子相互勾结要好得多。

陆沉渊大概是在四方馆内看到他们的那一刻就立刻想到了这一点,然后付诸行动。

他望着跟在陛下身后进来的陆沉渊,如此快的反应速度和实施效率,不得不服。

不过,陆沉渊又是如何快速地将如娘从宫外“变”进来的呢?

陛下径直从跪着的刑官面前走了过去,身后还跟着御史中丞陆沉渊,两人停在宁清跟前。

陛下望着宁清身上的血痕,皱眉:“怎么打成这样了?”

陆沉渊躬身道:“请陛下恕罪,是臣失职,没有提醒都官司的人。”

“算了,赶紧把人放下来吧。”

陛下一声令下,宁清从刑架上被放了下来。

“为何夜闯四方馆?”面前的男人双手负在后头,居高临下地望着宁清。

宁清虽刚挨了鞭子,但反应很快:“醉酒夜游,见偏门大开,误闯入内。”

夜游是真的,虽是翻墙入内,但那两个从吏离开时开了偏门,可以从御林军处查证,至于醉不醉酒,无人知晓。

——可以说,这个谎撒得破绽不大,面上说得过去。

陛下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解释,转头望向对面的如娘:“那你呢?你又为何入内?”

“民……民女是碧云馆的歌女。”

“碧云馆?”陛下蹙眉,似乎想起了些什么,“这是之前陆卿你从德天楼中带走的那位女子?”

“回陛下,是。”

陛下轻轻地嗤了一声,探究地望向身旁的陆沉渊:“那既然如此,陆卿为何又将人带回来了?之前在紫宸殿内对朕义正词严,还为这事挨了板子,陆卿忘了?”

“臣不敢忘。”

如娘咬了咬唇,似乎是在下定什么决心,终于,她说出了口:“其实……是民女自己要进来的,与陆大人无关!”

陛下显然对这话持怀疑态度,拉长了声调:“哦?”

“误入四方馆,是想……是想碰碰运气!”

“哦?碰运气?”陛下龙目微眯,若有所思地望着她那张似曾相识的脸,“是什么样的运气?”

“是……是……”如娘像是豁出去了,抬起头来看着陛下,“是民女痴心妄想,想要得到陛下的青睐!”

陛下听完一笑:“原来是这样……”忽然,他猛地伸手,掐住了如娘的脖子!

手掌不断收紧,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如娘的脸因为呼吸不畅而变得通红,原本娇柔的眼波中此刻写满了惊恐,仿佛自己下一秒就会死去。

宁清看着心头一沉,陛下怒极,搞不好真会杀了这个女人。

然而,陛下却忽然松了手。

“这么美丽的一张脸,杀了可惜了,不如成全了你。”他放开如娘,转头看向陆沉渊,“你说是不是啊,陆卿?”

陆沉渊一副置身事外般的淡然模样:“随陛下处置。”

宁清心想,若不是他猜到了如娘的出现与陆沉渊有关,光看陆沉渊那坦然的样子,任谁都会以为陆沉渊无辜。

不过,听陛下方才问陆沉渊的那句话,天子也未必眼盲心盲,想不到这一层。

只听那个掌握生杀大权的男人接着道:“也是,这女子看着眼神单纯,又楚楚可怜,必然不会是被什么人推出来糊弄朕的,对吧?不过就算是,也无妨,你这张脸,的确投朕所好。”说着,他伸出手,笑吟吟地在如娘的下颌上捏了一下。

宁清看到,如娘的手指,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既然都是误闯,那么今日之事,便这么收场了。”陛下起身,扫视了一圈牢内众人,“此女子朕会命人带回掖庭宫,至于宁家子,让宁中书亲自来领人。”

“臣恭送陛下。”陆沉渊在后面弯腰行礼。

陛下走后,陆沉渊垂下头淡淡地瞥了宁清一眼,预备离开。

“陆大人留步!”宁清叫住了他。

陆沉渊脚步一顿:“何事?”

“下官等人去外头了,大人自便。”牢内只剩下了几个小狱丞,宁清一开口,他们就很知趣地选择了出去。

牢内只剩两人了,宁清问道:“宁某好奇,如娘是如何在那么短的时间被带进宫中换人的?那个时辰,宫门已经落锁了吧?”

陆沉渊冷冷道:“不是带入宫中。”

“嗯?”

“如娘一直在宫中,”绯色官袍的男人负手站在宁清面前,垂眸睨着他,“江雨柔入宫那日,她就已在这里了。”

……

我吃惊道:“陆沉渊真这么说的?”

宁清点了点头。

要是我入宫那时,如娘就已经在宫里了,那这就不是临时起意的事情了。难道那日德天楼一别之后,陆沉渊有再去寻过如娘?

联想这些天陆沉渊对我的那种暧昧不明的态度,我皱眉猜测:“陆沉渊不会早就想好了拿如娘代替我送给陛下吧?”然后自己再和我在一起?

宁清淡淡一笑:“这样不好吗?如此江姑娘也算是如愿从宫中逃出去了,陆大人人中龙凤,江姑娘也不委屈。”

我觉得他没理解我的意思,反问道:“可这样不是太卑鄙了吗?”

“卑鄙?处境如此,只不过是正常的应对反应罢了。”

“这是正常反应?”我惊讶道,“为了一己之私,就随意牺牲操控他人的人生?我能理解他的立场和处境,但是这种做法,恕我不能苟同。”

若果真是这样,那么陆沉渊与陛下还有宁中书那样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宁清沉默许久,忽地一笑。

“宁某虽然不会像江姑娘这般行事,但……能这样想,终归比不这么想要好。”

我看着对面的宁小狐狸,忽然觉得他似乎没有他自己说的那么的不君子。

“但是江姑娘,”他又道,“或许这并非陆大人本意,而是如娘自己的意思呢?起码从宁某当时的观感来看,如娘虽害怕,却并没有不愿的意思,是不是出于其本心,其实还有待……”

我叹了口气打断他:“她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陆沉渊那般冰冷强势的人,随随便便逼迫一下,她就不得不就范了?”

“那可不一定。”宁清笑道,“江姑娘生在高门之中,可知这世间的等级分明,平民与勋贵之间所差的可不仅仅是门第的鸿沟?你是大将军的女儿,自然不必忧心生计,但如娘曾是我的人,我知她出身贱籍,将她从牙人的手中买下,花了五年的时间训成现在这样。她看着柔弱,却并不是一个愿意甘于现状的人,这也是我当初觉得她是个可造之材的原因。”

“但她当初逃了不是吗,你怎么……”

我忽地一愣,这话听着有些熟悉,似乎是当日在寺院禅房内,二哥反驳我的。而我反驳二哥的那几句,今日宁清将它们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我。

“宁某若是没记错的话,江二公子长得也算是丰神俊朗?她一时被情所迷,故而出走,也是很自然。”宁清望着我,笑吟吟道,“江姑娘你也是女子,这些天陆大人对你好的时候,你就没有一刻心旌动摇过?”

我沉默许久,开口道:“没有。”

我并未对陆沉渊动摇,只是因为长这么大,还从未有外人对我如此好过,换成谁,都会忍不住想入非非吧?

没错,就是这样。

宁清叹道:“好吧,江姑娘不愿说实话,宁某也不勉强。只不过,于宁某而言,陆大人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他能如此磊落地将实话告知宁某,宁某私以为,江姑娘所想行径,他不屑为之。”

“不屑为之啊……”我喃喃道,若有所思。

“何事?”陆沉渊今日似乎很忙,从我进来起就一直在看公文报告,头都没抬一下。

估计是早上才看到我从竹屋中出来,秘书监的人看到我往这边走,居然也没一个拦着的。

“也没什么大事……”我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桌案边的陆沉渊身上,他好像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总是心无旁骛的。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陆沉渊抬眸迎上我的视线,面露疑色。

我干咳了一声,强迫自己从神游中清醒过来:“咳,不是你说的,散课之后要找你拿第二天查抽背的条子吗?啊对了,还有,昨日的账册我还想再看看!”

传奇话本里写,小姐若是对什么公子动了心,都是茶饭不思,日夜想念,做什么事情脑中都是那个人的影子。我发誓,我可没有这样。

我才不相信宁清说的什么心旌动摇,我只是这些年过得太累了,所以才会别人一对我好就心神恍惚而已。今日,我便要验证一下,验证完便把这些奇怪旖旎的心思全都抛了,一心一意查大姐的事情。

虽然,这借口找得未免有些刻意和尴尬。不过好在陆沉渊于此道上并不怎么敏锐,并未多想。

“今日早课你并未去,抽背条明日再拿吧,至于账册……”陆沉渊抬手,扭动了博山炉,“自取便可。”

我站起身,从第十列第二十七格抽下那本标着“西域记”的账册,然后冲着他明知故问道:“陆大人,账册我可以带回去看吗?”

“不可。”

果然。

我心底暗笑,又问道:“那……我坐在这里看,不会打扰到陆大人吗?”

“保持安静。”

我抱着账册坐到他身旁的垫子上,距离近到手臂只要大幅度一抬,就能蹭到他的衣物,他忍不住偏头望了我一眼。我指了指桌上搁着的书册和博山炉,无辜道:“东西太多了,坐对面不方便。”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不动声色地往另一边挪了一点。

我一看,你离得这么远,我还怎么验证啊?于是我又往那头一挪。不巧的是,陆沉渊看似挪动了,实则并未挪多少距离,我这一动作,直接撞到了他身上。

扑鼻而来的全是他衣服上的熏香味,一张放大的面庞低下来,如珠玉精刻般好看,他望向靠在肩上的我,眉心微蹙。这回不用他挪了,我自己先惊得退了好几步。

“我,我……”我正支吾着,眼尖地瞥到了方才放书的机关暗格还没关上,伸手过去,抢白道,“啊!你的暗格还没关,我帮你关上吧,要是有人进来看到就不好了!”

他望着我沉吟半晌,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质疑我话里的真实性。

“多谢。”

我长舒一口气,还好他没多想。

我抱着账册,坐在他身边翻着。香炉内升起袅袅紫烟,屋子里静得只能听到纸张划动的声音。他衣服上的幽幽冷香直往我鼻子里钻,明明是镇定安神的东西,却搅得人神思更乱。即便我不断地暗示自己,看账册查证据才是正事,但我就是无法集中注意力。

虽入眼皆是字迹,却无一字可入眼里。

我脑子里忍不住胡思乱想,想着如娘之事他的所为,想着宁清对他的评价,眼神从账册上飘走,继而飘到桌上点白檀的博山炉上,想起了让他这么多年不愿换香的暧昧说辞——“十年成材,百年成香”,想起了那个他在骊山禁苑时抱在怀里的女孩……

“啪!”我猛地合上账册,巨大响声惊动了边上的人。

“何事?”

我看陆沉渊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更加不忿。

他一直对那个姑娘念念不忘,如今又对我这般好,究竟是人心易变还是另有所图?他若真对我有意,又何必再记着那香?

江雨柔啊江雨柔,你还真是变蠢了,旁人几碗牛乳、甜醅就能把你哄得晕头转向,如此天真,迟早把自己的命都给搭进去!

我眯着眼,把满腔的火气压回了肚子里,咬牙起身道:“无事……就是账册看完了,我想起还有事找宁清商量,先走了。”

“等等。”

我额角青筋一跳,现在一肚子都是火,都懒得转过去看他,没好气道:“干什么?”

“宁清是你妹婿,总与他一处不……”

我怒了,回头打断他:“陆沉渊你什么意思,是想说我举止出格吗?那还真是抱歉了,提亲之前你没听京城人说吗?江家二女江雨柔行为出格、举止悖俗,这才是我的常态,你明白了吗?怎么,怕了吗?要退亲的话记得趁早,千万别多耽搁,怕陆大人你夜长梦多。”

我满肚子牢骚话猛地倒出来,直接甩了陆沉渊一脸。

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皱眉道:“为何突然发怒?”

“与你何干!”我摔了门。

05

出去之后,我才发现过往的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在秘书监里。陆沉渊一向板正严苛,我对着他发了一通脾气,还当面摔门,秘书监里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妖怪。

丢人啊……

我一手挡了自己半边脸,闷着头逃出了秘书监。

结果,出了角门还没走两步,我就碰到了另一尊大佛。

太子带着一大群随从,满脸找麻烦的样子等在穿廊边。

我不由得在心里暗想,我今天又哪儿得罪这小子了,能让他跑这儿来堵路?

只听,他开口道:“刘云泽说你和陆夫子的关系很好,只要到弘文馆和秘书监的必经之路上堵你,就一定不会落空,还真是如此。”

我无语了,坐我后头的那家伙还真没骗人,宫里宫外的大小破事,他还真是全知道。早上刚把宁清的惨状卖给我,现在又把我的事告诉太子,那家伙真的是来弘文馆上学,而不是来挑事的吗?

没办法,还是先稳住太子再说。

我弯腰躬身,对太子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臣子礼:“陆夫子为人师表,对雨铮悉心教导,又将抽背任务委与我,雨铮自是感激不尽,故而常以问题请教。”

太子冷哼一声:“是吗?”

我微笑道:“当然。”

太子阴恻恻道:“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本宫,昨晚四方馆起火之时,你在何处?”

我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到这个,一愣:“自然是在宫外家中……”

“不对吧?”他睨了我一眼,脸上露出抓包般的欣慰笑容,“秘书监的人明明说,你今天早上是从陆大人的竹屋中出来的。”

我一惊,糟糕!把这一茬给忘了!

太子见我神色微恙,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想,逼问道:“昨晚四方馆起火,宁清被抓,父皇带走了一个长得像你那个死了的姐姐的女人回掖庭宫。陆夫子全权处理此案,你早上又从他的竹屋里出来,那个被带走的女人是不是你安排的!说!”

我听完心里暗松一口气,还好这孩子脑子还不是太灵光,他只是觉得我有给他父皇送美人的嫌疑,还没想到那个一同被抓的女人就是我这一层上。

“不是。”我矢口否认。

他怒了:“你还敢撒谎!”说完,一脚便向我胸口蹬来。

我眼疾手快一躲,他一脚踹了个空,身形晃了几晃,要不是边上的宫人搀着,险些站不稳。

这一下,惹得他更气了:“江雨铮,你放肆!居然还敢躲!”

不躲,难不成白给你踢?

我心念一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殿下恕罪!”

太子恶狠狠道:“恕罪你就给本宫跪好了别躲!”

我试探地望向他,面上露出一副讨好的神情:“殿下,臣躲开这不是为您好吗?”

“休要在本宫面前巧言令色!”

我有点无奈,一国的储君脑子不太灵光也就罢了,脾气还这么火暴,这陛下看着满肚子阴谋诡计的,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一个二百五的儿子?我朝未来,堪忧啊。

“殿下您想啊,您怀疑臣归怀疑臣,但您没证据啊!说出去也是您没道理是不是?再退一万步说,您今日踢完舒心了,但我爹不好惹啊。他要是知道您在宫里无缘无故打伤他宝贝儿子,可不得到陛下面前去讨说法吗?到时候您还得白挨陛下一顿训,关键是对您在外臣跟前深明大义的睿智形象也有损伤,百害而无一利啊殿下!”

对不起了爹,女儿也没办法,只好先借您的名头用一用了。

太子看着还是一副很生气的样子,但是方才作势还要踹的那只脚却收了回去,他负手怒瞪着我,一副想打死我却不能的纠结样子。

我寻思着这小子经历了他爹送我金弓的事情之后已经彻底厌恶我,总想着抓我的错处,一时半会儿想扭转还真有点难,怎么样才能让他别一直盯着我不放呢?

他气愤地望着跪在地上的我,我干咳一声,故作疑惑地望着他:“殿下,您这么一直盯着我,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这一句话仿佛是踩着了猫尾巴,直接让他跳了起来:“放肆!放肆!江雨铮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廉耻’两个字怎么写你知不知道!你混账!早知道你有这……这……”

我见他涨红着脸说不下去了,好心地替他补上了后头那句:“断袖分桃之癖。”

“你无耻!”

“臣只是在陈述事实。”我笑得无比平静。

这小子可能长这么大没被人这么恶心过,那眼神像是恨不得活活掐死我,又像是极度厌恶,避之不及的样子。

我望着他的眼神,满意地在心底点了点头。讨厌就对了,麻烦您以后赶紧躲我躲远点儿吧!

“那,臣自行平身了?”我笑着问道。

“滚!!!”

啧啧,这孩子的脾气真是太暴躁了。

从太子那儿溜了之后,我便如往常一般直接回了凤阳阁。只是今日似乎有些奇怪,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回去的路上,我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人在后头悄悄跟着我。

我心中疑窦大起,特意在一个有遮蔽物的转角处假作绕了弯,然后立刻闪在一边等着,看看有没有什么人跟上来。腊月的风刮起了宫墙两边的秃柳条,簌簌而起,空空而落,什么人都没有。

“难道……是我想多了?”

一刻之后,凤阳阁内。

我解了束胸带,脱了身上的男装,瘫在浴桶里想事情。

“这方南涧是汝阳殿下过世的丈夫,齐主簿那儿的线索断了,宁清那个小狐狸又是一副不愿多谈起的样子,看来只能从汝阳殿下这里下手了……要不,待会儿去问问她?”

我站起身来,准备去拿搭在架子上的里衣,忽然眼尖地瞥到窗外一道一闪而过的黑影。

“谁!”我一时惊惧,抱着衣服猛地沉回水中,拔下了绾发的簪子,紧紧地握在手中。长发散落,被水浸湿,我视线死死地锁定着窗户那一角,不敢挪开分毫。

但和方才在外头一样,又没动静了。

我极快地起身,拧布、擦水、披上外袍,一气呵成。

浴间的门响了两下,传来宫人的一声询问:“江姑娘,需要我们进来了吗?”

我沉声拒绝道:“不必。”

随即低下头,望着手心里的簪子发愣,我猜,怕是就在刚才,已经有人发现弘文馆内的“江雨铮”公子,就是江家二小姐的事情了……

次日,弘文馆内。

“江姑娘可知道今日一早陛下……”宁清说到一半,忽然顿住,有些奇怪地望着我的脸。

“怎么了?”

他疑惑道:“江姑娘今日怎么看着精神不大好?面白如纸,唇无血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刑部仵作房内的尸体跑出来了。”

我听着他的揶揄,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宁小公子以为自己这张贴着膏药的脸又能好看到哪儿去吗?”

说话的时候语速有些快了,我咳了两声,有些不适地捂着自己的胸口,皱了皱眉。

宁清见状叹道:“江姑娘这样子还是赶紧找个太医看看吧……”

我打断他:“找太医的事待会儿再说,先说说你方才没说完的那句,陛下如何了?”

“噢,陛下将如娘带回掖庭宫后,今日一早已经下了旨,封她为正四品美人,封号为萱,意为柔慈温婉,美而忘忧。”

“萱美人,萱……”我念叨着这个封号,面上露出一抹冷笑,“兰花萱草,陛下还真好意思用这个封号。”

真正的江雨萱无辜枉死,这男人一边假惺惺地为其他人打上故人名字的烙印,一边不遗余力地掩盖着当年的真相,你们说,人为何可以如此可笑?

我这一动气,忍不住又咳了两声,面色越发苍白如纸。

“铛——铛——”

门外的弘文馆博士敲响了悬在梁上的青铜钟,早课的时辰到了。

陆沉渊怀中捧着一卷书,从外头踏进来。

“今日的早课抽背得如何?”

我从席上起来,躬身道:“回陆夫子的话,今日大家到得晚,雨铮今日还未来得及抽背。”

坐在极前头的太子嘟囔了一声:“哼!明明是忙着跟宁清说话,真是恬不知……”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我听不太清,但是看着台上陆沉渊微微蹙起的眉头,我觉得他肯定是听清了。

“雨铮失职,请夫子责罚,”说着,我又弯腰极恭敬地行了一礼,结果幅度过大,又没忍住咳了出来,“咳咳……”

陆沉渊微微抿唇。

太子回看了我一眼,哼道:“装病?”

我站直了身子,一笑:“怎么会?”

台上的人终于发了声:“下回记着便可,坐下吧。”

“谢夫子。”我正待坐下。

“嗖——”

忽然,一道凌厉的箭头擦着我的头飞了过去,“铛”的一声扎入对面窗棂的横木中,与此同时,外头传来弘文馆巡守的一声高呼:“谁?谁在上头?”

屋内寂静了一瞬,离得远的学子跳了起来:“大胆!到底是何人?青天白日的,居然敢在弘文馆行凶!”

“这这这……”窗边的学子死死地瞪着窗上的箭头,吓得瘫倒在席边。

一切发得太快,甚至让人来不及反应,我大睁着眼睛,一时没缓过劲来。

陆沉渊健步如飞,已下了讲台,一把擒住我的手,急道:“可有事?”

一股腥咸的液体顺着面颊流入口中,我怔怔地伸指一触……是血。原来那支箭射来的时候,擦破了我的面颊。方才电光石火之间,这箭若是射偏了一寸,穿透的就不是窗户,而是我的脑袋了。

我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挣开陆沉渊的手,恭敬道:“多谢陆夫子关心,雨铮没事。”

陆沉渊显然也意识到这是在弘文馆内,退开一步,面上的焦急神色归于平淡:“那……就好。”

“陆夫子!您快来看!这箭上串了东西!”

陆沉渊走过去,用力一拔,从箭上取下一张叠了几下的纸。他将纸展开,看了看,神色忽然一凛,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我背上的汗毛一下子就竖起来了,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

下头的学子见他半天没说话,忍不住开口问道:“夫子!那上面写的什么啊?”

陆沉渊将纸揉成团,搁在桌案上,淡淡道:“无稽之谈,继续上课。”

然而他越是这么说,下头的人就越是好奇心重。

“夫子!您就告诉我们吧!”

“是不是无稽之谈,也得让我们自己判断了再说吧?”

“是啊,陆夫子!您不是常说,凡事需亲历验证才可下决断吗?”

太子见众人都好奇,便主动挑了这个头,问道:“夫子还是给我们看吧?难道是纸上写了什么我们下头的人不能知道的东西?”

“并无。”

陆沉渊越这样说,太子就越好奇,趁他不注意,猛地伸手摸走了桌上的纸团,展开来读:“上头说,弘文馆内有……什么?弘文馆内有外臣之女混进来了?”

一言刚出,四下皆惊。

“什么?”

坐在前排的小郡主蒙蒙地问了一句:“女孩子?是在说潇潇吗?”

“当然不是了!”太子摸了摸她的头,继而转头对着众人道,“谁是女人假扮的,劳烦自己站出来吧?”

男子汉大丈夫,谁也不喜欢被人说成是姑娘。下头的世家子弟们虽然平日里敬畏太子,但自尊也是极强。

“这怎么可能呢?”

“殿下怎可相信这种奸佞之词!这分明就是胡说八道!”

“住口!”太子阴沉着脸,制止了众人的纷纷议论,“本宫说是你们了吗?”

不是他们,那就只能是……

果然,下一刻,太子那阴恻恻的目光便落到了我身上,带着几分犹疑不定:“江雨铮,你昨日那般行为让本宫恶心了好久,又长了一副男生女相,你不会其实是个女人吧?”

屋内的人一下子分为两派,一派的关心点在于,昨日我对太子做了什么恶心他的事;另一派的关心点在于,我究竟是不是女人。

叽叽喳喳,吵吵嚷嚷,整间屋子好像被投进沸水里滚了又滚,现在彻底炸锅了。

台上沉默了许久的陆沉渊终于皱了皱眉头,高声道:“肃静!”

下面的人被震慑到了,齐齐一顿。

“陆夫子难道又要包庇江雨铮?”太子看上去似乎十分不悦,用一种愤怒又委屈的眼神瞪着陆沉渊。

陆沉渊冷声回道:“青天白日一道暗箭,无主之箭,无证之词,何来包庇?”

“我也觉得,江雨铮怎么可能会是女人呢?这江家二公子虽名声不太好,但也算是在京中闻名,也没人说过他是女人啊!”

“对了!他还射箭了啊!上次在校场里,他可是直接一箭射穿了陆夫子的箭!他要是女人,那咱们这群人是什么?”

……

眼看着为我说话的人越来越多,太子的面色越发难看起来。我看得出来,他原本应当只是想借机让我难堪,并不是真的相信字条上的话。但现在,众人皆站在我这边,他骑虎难下,即便是为了面子,也必须要硬抗到底了。

“如何没有证据?”他嚷道,“江雨铮你为何一言不发,是怕了吗?”

我摇了摇头,淡淡一笑:“只因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他忽然从席上起来,快步向我走来,“今日本宫还偏要验出个结果来!”

我一愣,他用力地在我胸口的衣襟处撕了一下。

“嘶拉——”

“住手!”

陆沉渊难得惊怒,疾走下台想要阻止,然而我衣内的裹胸白绫已经被太子撕得露出了一个小角。

太子看得一愣,似乎是没料到这一切,猛地退开一步之后,面上又羞又怒,高声喝道:“大胆!江雨铮!你居然真是女的!”

一旁的陆沉渊沉着脸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我打断了。我暗暗对着他使了一个眼色,他蹙眉望着我,最终还是选择沉默。

我转回身面对着太子,一脸无奈道:“谁说的?”

太子厉声道:“你告诉本宫,谁家大男人胸口会束这种白绫?”

自入宫以来,在强作镇定这件事上,我大概已经练出经验了。

“受伤的男人啊。”我望着太子,状似无辜。说着,我就着他已经扯开的那个角再扯开了一些,染血的白绫露了出来,经过一整个晚上,看着已经有些发黑了。

“这是……”他一怔。

我捂着受伤的胸口又咳嗽了几声:“咳咳……殿下这下明白了吧?雨铮并非不想说话,而是不便说话。”

昨夜,凤阳阁。

“这人一路跟着我进了凤阳阁,总不能是来串门的吧?”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这要真发现了我是个女人,那可怎么办?狠狠心?”

我手心摊开,一支冠发的簪子已经在我的手中攥了许久,都快攥出水了,桌上的白绫和药瓶都备好了,然而我就是下不去手扎自己。

我叹了口气:“唉,没辙了,疼就疼点儿吧。”

眼睛一闭,心一横,“噗”的一声,簪尖入肉不过半寸,我就疼得汗都下来了,哆嗦了好几下,才颤抖着手把那支入肉的簪子重新拔出来,剧痛袭来,我差点昏过去。

除了裹伤口,原谅我真的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能够解释一个男人的身上会缠上束胸白绫。万一明日要是有人真把我逼到这份儿上了,我这也算是未雨绸缪了。

我跌坐在桌边的椅子上,缓了好一阵子,呼吸都不敢太用力,生怕扯到了胸口上的伤。停顿了好久,我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始上药裹白绫,嘴里念念有词:“老天爷保佑,明天千万让我蒙混过关,我都已经下狠手到扎自己了……”

有人惊讶道:“江兄是如何伤得这么重的?”

“别提了,”顶着众人疑惑的目光,我叹了口气,“近日京城治安真是太成问题了,昨日回府不过稍晚了一些,结果就被一群小贼缠上,夺了我的钱袋还扎了我一刀,唉,真是……”

学子们见我面色又是尴尬又是辛酸,都十分同情:“江兄受苦了,你还是赶紧整理好仪容吧。”

我转向太子,无辜道:“殿下,这下您相信我不是个女人了吧?”

太子将头扭了过去:“废什么话!你赶紧把衣裳穿好!”

“谢殿下。”

我低下头开始整理仪容,那边的讨论声还在继续:

“所以说,字条上说的内容,到底是指的谁呢?”

“不知道,不如你们看看,这里还有谁像女人?”

眼看,屋内的探讨声又有新起一轮的迹象。

“今日都闹够了?”陆沉渊出声打断众人,声音不大,却隐隐含着怒意,“弘文馆内一向倡导尊师重道,今日可有一人将此话放在心上?当堂闹事,随意欺侮他人,学子不像学子,储君不像储君!回去之后通通把《礼记》抄上三遍,明日带过来!不抄完今晚不准休息!”

屋内一片唉声叹气,却没人敢出声反对,就连太子也老老实实地走回了位置上,闷着头再不敢多嘴。

今日确实过分了,太过分了。我朝立学以来,弘文馆就一直饱受陛下重视,若是报给陛下,只怕他会罚得比陆沉渊更重。

陆沉渊见下头的人不吭声了,神色微缓,重新拿起了书:“继续上课。”

这场闹剧,总算是有惊无险地结束了。

我坐回了席子上,边上的宁清小声笑道:“难怪江姑娘今日面色这般不好,原来是对自己下了如此狠手。”

这个小狐狸能一下子猜到我是自己扎的自己,这我倒是毫不意外,只听他又道:“可是,这箭究竟是谁射进来的呢?”

06

未时末,弘文馆散课,我坐在位置上奋笔疾书狂抄《礼记》。

晚上是用来睡觉休息的,不是用来受罚的。从前爹给我请的夫子罚我的时候,我也是如此,无论罚多少,一定会在白日里完成,就算是一手一笔左右开弓,也绝不拖到晚上去。

可能是当年罚出来的功夫吧,从散学到现在不到两个时辰,三遍罚抄就已经抄得差不多了。我正准备搁下笔喘口气歇一会儿,就听到门口传来一声:“你怎么还没走?”

我抬起头疑惑地朝门口望去,结果看到太子一个人表情古怪地背靠门站着,看我的眼神就像见到了鬼似的,背在身后的两只胳膊不住地动着,好像是在往袖管里头藏什么东西。

“臣参见太子。”我放下笔,恭恭敬敬地对太子行了个礼,“殿下怎么又回来了?”

“本宫,本宫……”他支吾了两句,怒而争辩道,“本宫是太子!这宫里有哪儿是本宫不能去的?”

“那您……自便?”

我坐回了席子上,装作继续抄书的样子,眼角的余光瞥着站在边上的太子,看着他把那藏在袖管里的东西拿出来又放回去,好一番折腾。

这孩子到底在干吗?

他那两道眉毛紧紧地拧在一起,在原地纠结了许久,终于走过来了。我赶紧收回视线,专心致志地罚抄。

“啪!”

一个小瓶子被重重地砸到了我面前,我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差点脱口而出让他别暴殄天物。

官窑烧出来的白瓷,胎质巧薄,乳白的釉色,无斑驳杂质,不知道窑场得烧多少炉才能出这么一个上品。

“这药是母……母后让本宫拿来的!你还不赶紧谢恩!”

啊?宁皇后给的?她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我一头雾水地磕头谢了恩,问道:“臣敢问殿下,皇后娘娘为何会给臣赐药?”

一提起这事,他好似被戳到了痛脚:“你还好意思问本宫?不都是因为你!博士将早上弘文馆堂上的事告知清宁宫了,现在母后知道了,将本宫好一通责骂!还一定要本宫亲自来向你送药赔罪,若不是你,本宫又怎么会被母后责罚?喂!你知不知道!本宫自十岁起,母后就再没责罚过本宫了……”他越说声音越小,似乎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件难以忍受与启齿的事情。

也是,他从生下来起就是太子,这么十几年过去,眼睛一向长在眉毛顶上,哪里能接受向自己的臣下道歉。

我收了药,再次叩谢道:“臣谢太子,谢皇后娘娘恩典。”

“哼!你早该谢了!”他拂袖而去,似乎半刻都不愿多待。

我拔出药瓶的塞子,凑近闻了闻,没闻出什么来,又将瓶塞塞了回去,搁置不用。不是我多疑,实在因为大姐之死一事中,我最怀疑的就是宁皇后。

她自陛下登基后,虽稳坐中宫之位,却一直不受宠。阿姐活着的时候,她就一直在清宁宫内闭门不出,除开佳节祭祀等必须出席的大型国典外,从不参与后宫任何事情,反倒是阿姐这个贵妃有时不得不站出来替她主持后宫。

但这于阿姐而言,却并不是什么好事,反倒引起无数人说她“僭越”,暗地里骂她“德不配位”,这其中到底有没有宁皇后故意的成分,我表示怀疑。再加上她也是骊山禁苑中的三拨人之一,还是其中最有理由也最有条件做下这些事的人,可能性就又添了几分。

她现在忽然给我送药,到底是真的责罚自己不懂事的儿子,还是想警告我说……她就是那个派人射箭揭发我之人?她发现了我以女子之身入弘文馆的事,所以想借此挑事,让朝臣来指责我这个“不知羞耻”的外臣之女,把我赶出宫去?抑或是再狠一点,杀了我永绝后患?

毕竟,我长得和阿姐那么像,陛下又下旨将我召入宫中,她难道就不怕我成为下一个兰贵妃吗?

我收起桌上的东西,将药瓶拿在手上,出了弘文馆大门,本是打算直接回凤阳阁的,但出门的时候却发现有一个人站在院中等我。

绯色的官袍上绣着六纹章,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开口道:“陆大人?”

他转过身来,手上握着一个药瓶,刚打算递给我,却看到我手上拿着太子给的那瓶药。他顿了顿,了然地将瓶子塞回袖中,淡淡道:“原来方才殿下找你是为了送药。”

我讶然问道:“大人一直在外头?”

他点了点头:“殿下大概有话要交代你,本官不便入内。”

也是,那孩子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要是看到陆沉渊来给我送药,没准儿又会触及他哪个不舒服的点。

没人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毕竟上一次我才刚在竹屋里冲他发了一通脾气,自己回头想想还挺无理取闹的。利益联姻,他谋势力,我图脱身,各取所需。况且陆沉渊虽对我多有示好,却从未明确表达过对我的喜欢,万一他所谓的对我好只是礼节上的关怀,抑或只是我一时的臆想过度呢?

难怪旁人都说,天底下最大的错觉,就是以为人家喜欢你。还好他那天没察觉出来,否则我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为何受伤?”陆沉渊忽然开口道。

我一怔,继而答道:“昨日回凤阳阁时被人跟踪了,本想甩掉,不想一路跟到了凤阳阁,还……”

那场景想起来有些尴尬,我停顿了一下。

陆沉渊看向我。

“偷看洗澡被我发现了,不过……应该没看光。”我故作轻松道。

“怕被发现是女儿身,以防万一便扎了自己一下?”

“现在没事了。”

他淡淡道:“宁氏不会如此轻易便善罢甘休的。”

“陆大人已经确定了?”

“如今陛下在朝中信任本官,你是江氏之女,又是本官的软肋,他盯上你,对你出手,也是意料之中。”他轻描淡写道。

原来如此……

等等!

“你方才说……我是你的……软肋?”我反应过来他说了些什么,皱眉望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没有回答我,手背上传来的温暖触感令我一时有些恍惚:“你……可以依靠本官。”

我觉得自己有些昏头了。

自早晨到现在,无人问我难堪否,无人问我疼痛否,就好像是一个在钉板上滚惯了的人,所有人都觉得我应该已经习惯了这些,而没有人在意我会不会流血受伤。

气血上涌,我一时脱口而出:“陆大人若是能告诉我当年你和陛下到底谈了些什么,又为何要封住众人的口,就是给我最大的依靠了。”

说完,我便后悔了。

因为我意识到,那只原本搭在我手背上的手僵了一下。

“不可……”他已经给了我答案。

我了然地笑了笑,将手抽离出来。

“那么,大人没什么可帮我的了。”我低下头恭敬行礼,再抬起头来,面上已经换上了惯常的假笑,礼貌得体,而又不含半分真心,“臣女多谢大人的药,但是臣女已经不需要了。”

我转身将欲离开。

“等等。”他叫住了我。

我淡淡一笑:“请问陆大人还有何事?”

“你以为,一本流水账册,一个谋害贵妃的罪名,就能够把一个身居高位的重臣治罪吗?”

我皱眉:“什么意思?”

“前朝与后宫,向来是分开论处,天下人绝不会允许陛下因为一个宠妃,抑或是后宫中的任何争斗,来对前朝的臣子重责……”

我冷笑着打断了他:“所以你们明知真相也选择搁置不管,封住众人的口,只是为了保全自己大义的名声?还是害怕天下人说什么‘不爱江山爱美人’的话?这究竟是凭什么?凭什么女子就可以被随意当作是你们男人的踏脚石,为了你们所谓的大义被白白牺牲掉?”

他一把按住我的肩膀,手指收紧仿佛要捏碎我的骨头,低喝道:“从未有人希望她被白白牺牲!”

“可你们……”

“这天底下最希望查清兰贵妃一案的人,就是陛下!”

我一愣:“你说什么……”

他松开了我的肩膀,表情平复了下来:“能说的本官都说了,你若是不信……也罢。”

我被那句话炸得头皮发麻,心底全是疑惑,还想发问,但他彻底闭口不答了。

“太子只是骄纵,本性不坏,皇后娘娘闭门不出多年,他外表如此强势,也不过是为了在这宫中生存。

“宁清此人底细不清,切勿太相信他。

“宫中局势复杂,小心行事。”

陆沉渊留给我三句话,预备离开。

“等一下。”

他脚步一顿,淡淡道:“何事?”

“把你的药瓶……留下。”我偏移开了视线。

陆沉渊走了回来,方才因为争执而紧蹙的眉宇此刻似乎舒展了一些,药瓶被置于我掌心之时,他手指上的薄茧从上面轻轻划过。

“切勿鲁莽。”他低声道。

我轻声道:“真怕我鲁莽就应该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他的神情忽然严肃起来,背身过去道:“本官是御史中丞,所言所行必当以朝廷利益为先,你可意气用事,我却绝无可能。”

我被他说得一愣,怔了半晌,忽地自嘲一笑:“陆大人说得对……枉我一直自诩书读得多,终究还是井蛙之见,拘囿于一己之私中。”

如果说,此前我对陆沉渊是一半是猜疑,一半是晦涩不明的情愫,但方才一席话之后,我好似才真正了解这个男人。

宁清说得对,陆沉渊有他的不屑为之,更有他的不可为之。

他不语。

我接着道:“所学不可致知,不可济世,不可利于国,所学废纸矣!”

他望着我说:“从前有人对本官说,若读书只为射策正义,不知世,不敏行,不爱人,不如目不识丁。”

“是……你在禁苑中抱着的那个姑娘告诉你的?”

他一怔,继而淡淡问:“姑娘?是宁清说与你的?”

我点了点头。

“不错,是……她。”

我对着他释然一笑:“大人好眼光,如此女子……我不如她。”

其实曾几何时我也是这样想的。无论是在边境跟着父亲学射学御,还是回京之后跟着二哥一同习文,都是因为我心中那个不为人知的期冀:这世上男子能做的,我为何不能去做?

只是这个期冀随着年岁的增长,便渐渐磨灭在了日复一日的逃避中。

“此生无望入朝堂,婚嫁亦不能自主,习有何用?”我喃喃道,像是在问陆沉渊又像是在问自己。

“你已入弘文馆,是否有用,皆看你自己。”

待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陆沉渊已经离开了好一会儿了。

我站在院内,仰头望着墙垣处探出去的树干,冬日无花无叶,枝丫上半点绿意都不见,只能看到几片还未被吹落的黄叶在上头苟延残喘。我轻叹着走近几步,脚尖却好似踢到了什么东西,抖落下来的露水打湿了我脚上的白靴,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丛正绽开的红梅。

——衔霜却发,映寒才开。

我一时心境大好,恍若换了一番天地。

时节非阻我,天地非困我,乃我庸人自扰!我心有丘壑,何畏人言,何顾出身,何忌男女?

我淡淡一笑:“多谢陆大人,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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