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67岁了,是个流浪汉,在大街边上摆了两个席梦思当床,二十多年来,他就这样睡过去一日又一日。
按说他从新疆插队落户到自己做老板,后面又流浪了这么些年,各色人等是阅人无数,怎么还会上这个鸟当,去南京走这一遭,被骗了几百块钱,等回了上海的窝,还在痴痴等候对方回音。
1
老张祖籍是江苏盐城的,但早在解放前,父母逃难,就从老家漂到上海,在虹口区盖了套两层楼的私房。
两夫妻干别的不行,惟有一份烧菜的手艺还能现现,于是就把屋子的底下一层拾掇出来,张罗起一家私营小饭馆。他们没想到,就这么个小饭馆,之后还起了不小的风波,牵着自己儿子的命运起起伏伏。
老张的窝
夫妻俩烧的就是家常菜,来的客人也都是附近住的居民,连烧带聊,日子虽不是大富大贵,但维持家用还可以。等一天的生意结束,再上两楼休息睡觉。
虽然严格来说,两楼的空间才是这家人绝对私人的领域,但没有谁会花这个心思,把生意和生活分割得这么干净。
在他们看来,家就是这一整套的私房。
五十年代末的公私合营政策代替他们作了这个分割,而且清清楚楚,不容有违。
楼下的饭馆由私转公,老张的父亲留下来,从老板变成员工,母亲则被分配到饮食公司上班。两人从抬头不见低头见,变成只有当一天的工作结束后,才能在两楼重新相聚过生活。
老张是年出生的,算下来,家里发生这些变故的时候,他还不足十岁,没什么记忆,可他至今对这桩事情却仍是异常记恨,常对我说,“我家的房子凭什么要给别人说拿去就拿去。”
这记恨之顽固,像是吵架处于劣势时,恰好找到对方的一处小痛脚,于是死命揪住,绝不放手。
据老张自己说,他的学习成绩不错,尤其是语文,因为爱看书,他写文章从来不像别人还得憋个几小时才能下笔,一有了题目,他稍微转转脑子,就开始洋洋洒洒,结果不止打的分比别人高,精妙的句子下面还都是光荣的红色波浪线。
老师们都估摸着老张能进个好大学,他自己也是这么想,所以总把胸膛挺得高高的。
他高三时,是年,文革把高考给废了,大学没得上了,也不必去上。老张既然是考大学的好苗苗,按说这事该是绊了他一下,但也奇怪,这场浩荡的政治动员在老张身上发现的却是肥沃的土壤。
那时有句歌词:“哪里有困难,哪里有我们,赤胆忠心为人民”,老张就坚信自己是这句歌词的主人翁。他别了父母,上了火车,当了知青,去的是新疆,在农三师。
新疆的风大沙大把他志愿报国的满腔热血全部扑灭。足足十四年后,也就是年,老张三十岁,他跟着大批知青返城潮,回了上海。
这时候他父亲已经死了,楼下的饭馆彻底成了“别人的”。母亲恰好从虹口区饮食公司退下来,于是他顶替上岗,三十多岁的人还是要从洗碗小工做起。没多久,他和公司里一个爱吵吵的女人好了,对方也是个知青,从崇明农场上来的,顶替在饮食公司里包锅贴。他们结了婚,82年的时候生了个儿子。
2
老张从小看着母亲烧菜,不仅耳濡目染,连油烟气都比别人闻得多。当他回上海决定学门手艺的时候,自然就想到要学手厨艺。
他报了个厨艺业余班,把几乎每道上海菜的做法都学了个遍。响油鳝丝一定要在最后浇上一圈热油才出得了香气,红烧肉一定要挑半肥半瘦的,太瘦的吃起来太柴,最重要的是八宝辣酱里一定要有虾仁,否则干脆叫杂炒肉丁。
他对上海菜的传统做法很执着,也看不惯旁边的那家本帮面馆,那家面馆不仅规定要双浇,更不可忍受的是爆鱼和焖肉搭配的双浇,这样一份面,客人吃的主次分不清,口味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老张提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口水连连,对那些经典菜式怀念极了:“上海人有些时候做事情的就是不一样,外地人到饭店里点什么青椒土豆丝,但上海人上来就是清炒虾仁、毛蟹炒年糕,你去看好了,肯定是这样的,上海人不会点得很差的。”
我猜老张回忆的场景有可能是他自己的饭店,他后来把他家的一楼硬是要回来了。
要是说老张是为了一个完整的家才要回一楼的饭馆,这也未免过于浪漫了,我总觉得老张的这个行动里有种不甘,他在新疆被风沙吹了十四年,什么都没得到,回来还得从小工做起?那这十四年又算什么?
老张为了要回一楼,跑了好几个级别的部门,街道一级的、区一级的,就差没闹到市级部门了。办公室里的人都认为老张既然已经有了个单位的工作可以赚钱,再来要一楼饭馆的所有权简直是无理取闹。
老张则死咬着这房子本来就是家里留下的,不能让人说拿走就拿走。
争执的双方僵持了很久,最终都往后退了一步:老张可以要回一楼的房子,但必须主动辞去饮食公司的工作,并签上一纸保证书。
这保证书就像一张生死合约,要是签了,就意味着老张的工龄就此止步,除非补缴退休金,否则他的晚年就得完全靠自己保障了。
老张最后还是写了保证书,不过他自认为留了个心眼,在协议上写“本人为了要回房子,被迫辞职。”
他认为这张纸可能有一天能作为某样对他有利的证据,可他并不知道这张协议书最终到底是进了他个人档案的口袋,还是留在了那个部门的档案室,或者也有可能已经不存在了。
饭馆的生意极其失败,当我问及经营不善的理由,老张讳莫如深,他做了个全球通用的手势,一根食指竖着靠在嘴唇上,表示禁言,上海话也陡然变成蹩脚的普通话:“这是我绝对的隐私。”
但这失败和嫖有关,他后来又提了一句。
直到98年,他两层的祖屋一起被拆迁,前一年他离了婚,并负债二十万。
“那时候多少人跟我说,叫我把债逃掉算了,连我离婚的前妻都跟我这样说。但是欠人家钞票,就算是高利贷,你这辈子逃掉,下辈子投胎做牛做马也要还给人家,何必呢?”
老张想在拆迁费上动脑筋,一次性用补偿款把欠的债统统还掉。
他找到当时负责这个地方拆迁的小头头,想把之前定下来的十七万提到二十四万。他奉上了个一万块的红包,对方收下,可最终赔到他手里的也只有二十万,比预计的差了四万块,但还能怎么样呢,难道和那人去吵,人家毕竟已经多给了,也不算白拿红包。
老张还了钱,手头连账户里就剩下几万块,此时他已经四十八岁,而家是彻底没了。
3
江西南昌有个佑民寺,里面坐着尊大铜佛,三万六千斤,相当于18吨。年的时候,这个寺只要一块钱一张香火票,上面的字写得率直不扭捏:江西穷归穷,还有三万六千斤铜。
老张来南昌讨生活的时候,看到这句话,心里倒被感染出济公式乐天好命的感情。
但生活还是不妙,他在南昌的一家饭店擀面打工,只做了三个月,老板做不下去就把店关了,因为年纪大了,没人聘老张干活,他只好买张火车票回上海,在火车站就住下了。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特别是晚上,长条凳睡得老张又冷又膈应。
到半夜里,他实在受不了,就钻到其他流浪汉的被子里睡觉,那个老头子也不理他,就容他这样睡着。火车站就是这样,没人会管闲事,大家都找各自的办法活下去。
老张的身体刚暖起来,不知从哪里鸣起响亮的喇叭,所有在凳上睡着的人都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一看,是警车。
几个穿着制服的人从车上下来,说有事要宣布,让每个人都站起来等候命令。几个老油条不知是睡熟了还是怎么,不管不顾,照样躺在被窝里。穿制服的人就从车里拿出水桶,把凉水直接往被子上浇,被子里的哪里知道这浇的是汽油还是什么,骂句脏话,马上就弹跳起来,一看对方是有制服的,也不敢多说什么。等到冷静下来,风一吹,湿淋淋的身上已是切骨之寒了。
等所有人都被这样折腾起来,穿制服的人又回到车上,把喇叭停住,扬长而去。
老张在火车站没找着什么活干,他申请了低保,一个月就那么几百块钱,半个月的时候就用完了,其他时候就是向人讨点钱,有时从垃圾桶里拾点塑料瓶子和纸板箱卖,大多数时候就是捱饿。
许多火车站的人能找到点钱的。
他们有的偷助动车卖,卖了钱就招呼落难兄弟去馆子里喝酒吃饭,偶尔也会喊上老张这个“老头子”。
吃完喝完,拍拍屁股就散了,最后还是到火车站的板凳上挨冻睡觉,他们没什么存钱的理念,真正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外面睡是既不遮风也不挡雨,地铁站里自然是好一些,但不太有人敢冒险去里面睡觉。据老张说,要是被执法人员逮到,不管你是乞讨还是小偷小摸,一概送到站里的黑屋子里,不给吃不给喝,关上个12小时。
但绝不关你超过这个时间,他们不会留下“非法拘禁”的把柄。白天进、晚上出,对被关的人来说,等到放出来之时早已饥肠辘辘、时空混沌。
老张在火车站住着,好几次睡觉的时候被别人摸了口袋,也目睹了几回流浪汉的打架斗殴,他怕了。
于是在年的时候,又花了14.5,买火车票去了苏州。他在那儿当了扫地工人。
据老张说,大城市的环卫工人只招外地人,因为怕本地人干活不勤快,又要交金,太麻烦。老张一个上海人,跑到苏州也就成了外地人,才得了这份差事。
他早上扫地,晚上就穿着工作衣在马路上睡觉,城管以为他在上夜班打盹,顶多算工作偷懒,不算影响市容,也就没人管他。
他在那儿呆了五年,工资从到,等涨到的时候,他被打发回家了,理由是他太老了。这时候是年,他确实不年轻了,62岁了。
4
老张回了上海,四面楚歌。
他从前开饭店时结交的朋友,当初都把话说得漂亮:“大家都是兄弟,总不见得会看你饿死。”等到老张上门求点帮助,一概是一分钱都掏不出来:“啊呀,你来早点就好了,前两天刚把一万块钱给了老婆,你要是早两天来,不要说一千,就是一万也能给你。”
至于那个前妻则不必提。如果说老张对从前的一些决定还有些后悔,但对于离婚这件事,那是必然要做的、不可不做的。
“这个女人太十三点。”老张怪前妻把儿子宠溺过了头,以至于儿子沉迷赌博无药可救。他发短信给前妻,让她在儿子身边要多劝他一些,前妻转头就把短信给儿子看,搞得两父子无话可说,从前借给儿子的钱更不必说,当然是打了水漂,没有机会再去要回来。
老张在摆弄他捡来的便宜首饰
老张不再去火车站了,一个老人实在不应该在那里混,钱混不到,连一份安生也混不到。他搭了辆公交车,干脆就往上海最中心的地段去,那里的中心建筑是一个上海大亨20世纪初造的,一个世纪过去,其莺歌燕舞之盛虽远不如当年,但建筑却仍然巍峨挺括,招揽不少人在此驻足观看,以至于老张一下车,就埋在了人堆里。
外国的、中国的、本地的,在此处兜转的几乎个个体面,老张在他们其中,不望建筑之巍峨,单单只看是否有那么一处地方,上有屋檐可以避雨,下余空地得以栖息,既不在大街上显得招摇,又要临着热闹之处,借点人气。
老张一路细心看着,走着走着便是一条遍布“骑楼”的马路,所谓“骑楼”就是在一楼的临街部分打通作为走廊,行人行走在此,既遮阳又闭雨。到了老张这里,这恰好就成了他的理想之地。
他转了个弯,到了一栋“骑楼”的侧面,他料想游客不会弯到这样一条小马路上,城管也就不会太为难他。而小马路的另一头是个外国人常住的酒店,路过看到老张,说不准还能给两个钱。
老张在这里停下来,心想:老子不走了,就是死也死在这里。
5
我第一次见到老张,他向我借了个火。
我一看这人,一头长发,半截头发褪成了枯红色,头发向两边拨开,露出一张皱纹横生的老脸,一双眼睛有神,显出的神采却是精怪。
他坐在两张席梦思叠成的“床”上,医院的卷帘门,红的绿的被褥堆在床上,几本面子泛黄的小说书散在上面,还有几本则嵌在卷帘门后的大理石阶上,其中有一本是黑封金边的圣经。
我抽出一根9块钱的绿壳红双喜给老张,他谢过却不抽,把我的烟放在旁边,从被褥下面翻出一个塑料袋。
袋子里有一叠撕成长方形小片的报纸,他拿出一张摊在手上,又从袋里取出些烟丝丢在上面,压均匀,卷起,把一头嘬成尖嘴状,一根食指沾着口水,把报纸粘合,点燃。
这是隔壁卖羊肉汤的老板回老家时候给他带的,“味道辣,呛人”,他抽这纸烟已经两月多,实在呛得抽不下去,就去对面超市买包三块五的红塔山抽,养养喉咙。
和老张聊久了,我时常觉得是那每月几百块钱的低保钱怠惰了他去挣钱的决心。又要给,又不给足,一个月只够保个几天,反而把绝地逢生的“绝”给消磨掉了。
以往他把低保钱用得山穷水尽后就去卖血,cc的血能得块,他一年总要卖个两三回。五十五岁以后,国家规定不能再卖血了,他就去找黄牛卖,cc只能卖,他卖了一回就觉得不划算,加上卖完血的身体也越来越难补回来,于是断了这条财路。
之后低保再用完,他就啃馒头吃,等馒头都吃不起了,就开口问基督教姊妹要点钱,或者去儿子那里碰一鼻子灰。
老张总说,他这个年龄找工作必定要有关系,否则想都别想。
他斜倚在床上,指着对面马路的环卫工人说:“就这种工作我有什么不能做的呢,就隔两个钟头扫扫地,我比他们做的还勤快。
关键是他们不要我,嫌我年龄大了,怕我死掉。”
也有朋友曾经给他说过份工作,在太平间里看尸体,平时没事,有人来认了就帮忙抬抬,一个月也有个两三千的收入。
老张问对方一个月有没有一两天可以休息,让他好出去见见活人,去去阴气,结果对方说没有,他也就没去。
我有时问他,老了、生病了怎么办,他就沉下下巴,眼睛盯着我说:“我现在身体还算好,要是我真的哪一天生什么绝症了,我肯定去帮他们闯闯祸,反正进了牢监还管你吃管你睡,外面还没里面好。”
虽然老张说他不会闯损人利己的祸,但我恰好看到他身后的建设银行蓝白色的门头,还是不禁抖了抖身子。
6
老张把红楼梦反复看了十几遍,说红楼梦的故事就是曹雪芹自己的命运,说曹雪芹的爷爷是江宁织造,多肥的一个官位啊,家财万贯,到后来还不是一朝散尽、穷困潦倒。老张一句话总结红楼梦,就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从书里到他自己,老张认为他还不能说是“命里无”,他说不定还能等到“命里有”的时候。我看,就是这个念想,哄的他这个老江湖还被骗了一次。
有一天,老张忽然打了个电话给我,神秘兮兮的让我快到他那里去,他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和我说。到了路口,老张正和旁边药店的保安说话,见我来了,便把我接到他的窝那里。
老张的手在被子里摸,那是他常常藏东西的地方,平时藏的是别人给他的烟或面包,这次掏出来的却是一份扬子晚报。他着急地翻了几页,指着某版底下很小的告示让我看。
老张一天要读一到两份报纸
一个黑线的小方框里写着:南京某企业招人,性别年龄不限,联系人胡经理,电话……
老张问我:“你觉得怎么样?”我说:“你想去这个地方试试?”他才开始把事情与我细说。
原来他已打过电话过去,对方是个女的,自称经理。他再三询问是否如告示写的那样,工作不限年龄,对方说是的。至于那是份什么工作,老张闪烁其辞,说可能是公益机构,叫他过去帮忙照顾老人。
我来之前,老张已和隔壁保安借了点钱,他让我帮他查查附近哪里代售火车票,过两天,他准备买深夜最便宜的火车票,去南京碰碰电话里的人。
临走,老张对我嘱咐,如果一切顺利,他留在南京打工,就发条短信告诉我,如果不成,就打电话和我商量。
“如果你接到我电话,就说明事情有变。”他如此与我约定。
7
过了五天,我接到了老张的电话,没说事情如何,只是匆匆叫我过去一次。
我到了那里,他正弯腰在一把破凳子上吃着一盒烤鸭,旁边放着一包18块的蓝利群。他抬头看我,嘴唇油光光的,毛渣渣的胡子也剃掉了。
老张笑说事情应该成了。
他摸摸床褥上一块突起的地方,那下面藏着一双新皮鞋,他花了两百买的,另外还买了衬衫和裤子。他过几天去南京上班,要把自己装扮得体面一点。
“那个经理说是什么工作?”我问。
“就是叫我卡车运货的时候跟车。一个月三千块。”
“那你怎么没留在南京?”
老张说自己那天早上5点就到了南京,因为怕时间太早,等到8点才打电话,要了地址过去。办公室在市中心的一栋高楼里,不算豪华,也算得上气派。电梯到了那层,还有一位坐前台的姑娘把他迎到了女经理那间办公室,经理一个人在里边办公。
女经理一看到他的样子就笑出来了。之后,他们聊了聊,对方决定要他,留了他的身份证号,这使老张感到正规和心安。
女经理说这份工作是提供住宿的,但要收一千块的保证金,等到住了一个礼拜就还给他,老张说自己没那么多钱,只交了五百。女经理又说自己过两天会去上海出差,到时用车把老张载到南京开始干活,让老张先回上海。老张耍了个心眼,提出要逛逛夫子庙,女经理说以后上班了有很多时间逛,不必急于一时,并让老张买早一点的票回去,不必在乎车票,她会报销。
我自然认为老张被骗了,但我不好泼这个冷水,老张显然因为这事而十分快活。
又说了一些,他突然和我说:“不过有一件事情,我心中还有点疑惑。”他正经起来,总会用普通话说起书面语。“那个女经理说开我一万二一个月的工资,我想我一个老头,又不是什么很要紧的工作,一万二是不是太高了?”
这次换我疑惑了,“不是说三千块吗?”
“一万二。她叫我帮忙照顾她家的老头子,她有个私人花园洋房,意思说我照顾老头子,顺便帮她看看房子。”见我疑虑,他又解释:“我前面跟你说三千是怕你不相信,人家怎么可能要我这么大年纪去跟车。我这件事只跟你和老朱说了,其他人问我去哪里了,我说去南京找女人啊,他们都笑了,我会跟他们说真话啊,事情成了还好,不成他们不要笑死你啊。”老朱是常接济他的上海阿叔。
这是第一次,老张的精怪确凿地撞击到我,此前我虽对他的某些说辞将信将疑,但却未能证实。
老张在江湖上漂了二十年,自然应该学习一套保护自身的办法,不为利益,也为了自尊,为了不让别人笑话。他不会事事向别人吐露真相,而总是有所挑选,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话。
老张觉得女经理是对他有意思,经理单身,又是个女强人,一个人总有落寞的时候。老张猜想经理的意图是想让自己在那座花园洋房里呆着,陪她聊天解闷,或,还有其他什么。
老张甚至是甜蜜地回忆起两人刚见面的情形,女经理一下子就朝他笑出来,然后解释说:“你头发还真像个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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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自然是没等到女经理来,非但如此,不知哪阵风吹来,城管又发令让老张把床挪远一点,他心情烦透了。
我后来又去看过他几次,一次是帮他打字,发短信给那位女经理,说他现在住在浴室里,请对方速来接他。这当然又是假话,他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睡在大街上。
我有时看他们的短信记录,感到自己像在看一出戏剧,一个说“亲爱的,你等我,我还在广州出差。”
一个又回“好的宝贝。但我最近手头实在紧张,睡在浴室里,请尽快。”
后来几次我去看他,他似乎已经死了心,问我是不是要再到南京去一次,报公安拿回被骗的钱。我劝他先打个电话给那个经理,说清楚,即使不报公安也得骂一顿。他反而比我平静,说:“算了,钱都拿不回来了,骂还有什么用,我是信耶稣的,大家相识一场也是缘分。”
从我认识他至今,他已经比原来虔诚许多。
最后一次见他,他给我打了电话,说自己的低保钱用完了,老朱和基督教姐妹这里已经不好意思再开口,想问我拿点钱调调头寸。我给了他钱,但不多,之后又与他随意聊了几句。
老张似乎已经走出了这段经历,回到被骗之前的状态。他的生活发生了这样的波澜,但又迅速平静下去,既没有带来任何东西,也没有带走原来的困苦和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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