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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老人在大理活成了许多人想要的样子

来源:大理市 时间:2018-10-11

曾瑞

青年作者,有个人公号:风尘七侠

在大理九隆居,无论早晨或黄昏,总会见到一位老人在清扫街道。老人不高,看着也不老,穿一身格子衬衫,举手投足间很有风度。他一头长发扎在脑后,蓄一撮小胡子,眼睛极有神采,精神矍铄,见到每个人都会笑一笑,仿佛不好意思。笑时,露出缺失的门牙,一脸孩子气。第一次见这么一个浑身艺术气质的老人在扫大街,我还挺诧异。

九隆居位于博爱路与复兴路之间,环境清幽,行人少至,炎天暑日,也显得异常萧索。久居大理的友人都叹息那里多好的地段,竟然做不起生意,聚不了人气,怪哉。九隆居的商铺饭店,多是开一家倒闭一家。尚未关门的,也都死气沉沉。物业再也不管,连个清扫工都没有。九隆居便更加荒凉凋敝,好似深山野寺。盛夏时节走进去,也恍如深秋般萧条。于是,寂静的青石板道上,就出现了这样一位老人,挥着三尺长扫,就像野寺里默默的扫地僧。

问刘哥后得知,老人来自日本,为人和善,开着一家日式餐厅。安娜与蓝山合伙,曾在九隆居开过一阵子饭店,叫蓝茜米厨,主打台湾菜。老人的餐厅,就在蓝茜米厨斜对面。老人不太懂稀奇古怪的汉语,几乎没法跟中国人交流。每逢与安娜、蓝山见面,多是真诚一笑。跟老人一起打理餐厅的,还有一位三十多岁的日本女人。她会讲部分汉语,担负着老人与中国人日常交道的翻译。

老人非常喜欢蓝山的儿子蓝天天。蓝天天四岁不到,成熟得像个大人,见到老人就喊爷爷。老人不懂,经日本女人的翻译才明白。然后他就用古里古怪的腔调要蓝天天叫素素(叔叔)。蓝天天仰头望着他,迟疑着不叫。他俯身笑眯眯的诱导,叫素素,快叫素素。蓝天天看了一阵,喊一声爷爷便笑嘻嘻地跑了。老人也笑,缺失的门牙,增添了满脸的孩子气。

我跟老人相识,说来很随意。那天下着小雨,我和刘哥应约去古城银苍路一家书店。与书店老板初次相逢,席地坐谈甚欢,我决定送他一本书。他又叫我拿几本书,放在他店里,帮着出售。六月的大理正值雨季,苍山整日云遮雾绕,洱海上空阴沉欲坠,大雨猛然而来,轰轰隆隆袭击一阵,接着又细雨飘飘,淅淅沥沥连绵几日不停。那天午饭未吃,我们冒着霏霏细雨,携书从溪桥忽见客栈逶迤而下。走到九隆居,荒径无人,院落萧条,空空寂寂,真个深山野寺无人处,好安静。

我与刘哥都不喜热闹,早已厌倦那紫陌红尘。较之大都市,大理虽是清净地,毕竟也有繁华处的喧嚣。突然置身空寂无人的九隆居,我们都被那凝滞的寂静镇住了,忍不住放慢脚步,好像生怕搅扰其间的静谧。抬眼一望,日本老人的餐厅隐然古树下,挑出的帘子顺风微微摇晃。我们还没吃饭,刘哥提议进去看看。

掀帘进门,里面跟外面一样安静。餐厅不大,靠墙两排餐桌,一排顶多四桌,最里面是厨房。老人正与人交谈,见我们进来特地转身笑了笑。那位女人拿了菜单来招呼我们。她穿着长袖白色细麻衬衣,下着淹没脚背的黑裙,一头长发干净利落地扎在后面,笑起来温婉清越,好似遥远雪山的回音。她的汉语发音挺别扭,像是要用力咬住每个字,又丝毫咬不住,汉字从她艰难的舌尖虚飘飘的跑出来,怪腔怪调的。说话时,她声音轻柔面含微笑,不说话时,她也浑身娴静动人。

两面墙上有书架,整整齐齐码放着图书,几乎都是日本原版动漫。餐厅与厨房相连处有楼梯通上阁楼,那里应该是卧室。墙面挂着几张白纸板,竖排黑字,显出一派日式风格。与老人交谈者坐在进门的餐桌后面,靠着墙,个头挺大,脸色黧黑,带着几分凶相,酷似日本电影中的反派武士。他们交谈用的日语,叽里哇啦,我们一句也听不懂。我们一人点了份乌冬面,老人便进厨房忙活去了。女人在帮着打下手。

“反派武士”也是来吃饭的,已经吃完,还想继续闲聊,等着老人。刘哥便跟他搭话。沟通才知,“反派武士”也是中国人,家住辽宁,在日本读的大学,毕业后留在日本工作达八年,精通日语。近期回国,他很不适应大城市的节奏,想在大理做点小生意,已经租赁了九隆居一处房子,正在办手续。一番交谈,我完全打消了对“反派武士”的预判。他外表虽粗粝,其实很和善,举手投足间不脱儒雅风度。通过他,我得知老人叫山口辽太郎,女的叫有吉直子。

我特别好奇山口老人为什么会来中国,直子小姐跟他又是什么关系?生活在大理,他们感觉怎么样?我很想跟山口老人谈谈。辽宁大哥表示愿意当翻译。少顷,直子端出乌冬面和土豆泥,送到我们面前,叫我们慢用。山口老人也出来了,继续跟辽宁大哥交谈。辽宁大哥告知了我的想法。山口老人满口答应,一脸孩子气的笑,好像受到了重大邀请。为表心意,我当下给他们一人送了一本书。然后,我们就开始“交流”起来。

山口很健谈,声音洪亮,眉飞色舞,说话时配合着各种手势,真若悬河滔滔。我很喜欢日语,虽然听不懂,那抑扬顿挫的腔调,听着极舒服。可惜我不会日语,只能通过辽宁大哥的翻译略知其意。若能直接听懂山口的原话,肯定会更精彩。但通过翻译,他极具戏剧色彩的人生经历,也跌宕而出。

山口是个执著而认真的人。十五岁那年,他正读初中,可谓情窦初开,喜欢上了一位女人。这女人三十多岁,是一家咖啡店的老板,总是梳着蓬松好看的发髻,鹅蛋形脸上细眉弯如柳叶,黑亮的眼睛清澈好似流水,笑起来两腮漾着圆溜溜的酒窝,很有风韵。

年少的山口自从见过这女人一面,失了魂一样,几乎每天都会去她的咖啡店,只为见到她。有时坐到打烊,他才不舍离去。经过一段时间的煎熬,他终于鼓足勇气,在某个黄昏,正式向女人求婚。女人听后,面色惊讶而喜悦,郑重地说,山口君,我告诉你,你必须经历一百个女人之后,才能再提结婚的事。

听到这类话,多数人肯定会视为玩笑,或是拒绝的借口。山口却当了真,从此情场扬鞭,一门心思追女生。本来,年少的山口不擅长跟异性交往。在咖啡店女老板的开导下,他犹如一匹突然冲出的黑马,在情场驰骋,令人目瞪口呆。他恋爱几乎只为完成任务,有时几天不到就会换人,最长的也超不过半年。

跟五十个女生交往过后,他已经很有经验。这时,他赢得了咖啡店女老板的青睐。两人迅速同居,不久山口再次求婚。女人还是郑重地说,山口君,你记住,不经历一百个女人,绝不能提结婚的事。不久,他离开女老板,继续扬鞭情场。从十五岁到二十三岁,短短七年间,他战绩相当不错,超额完成了任务。

带着满满的战绩,他又去向咖啡店女老板求婚。几年不见,女老板已为人妻,生儿育女,过着相夫教子的幸福日子。山口问她,你当初不是说经历一百个女人就可以提结婚的事了吗?他要求对方离婚,再嫁给自己。女老板惊讶而喜悦,仰天哈哈大笑。无奈之下,他只得另寻佳人。

二十三岁那年,经历过一百个女人的山口,再跟女人交往没有其他目的,只为结婚。很快,他就与一个女人携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听他说到短短七年间交往不止一百个女人,我非常好奇,通过辽宁大哥的翻译问他能否讲讲其中经过。他哈哈一笑,说那段经历足够写三部爱情小说,但时间有限,留待以后再说。

由于跟一位老师闹过矛盾,山口初中毕业便辍了学。他读的那所学校,初中和高中连校,共读六年。上课时,学生们经常偷偷吃东西。有次山口被抓,老师点他起来回答问题。他回答对了,让老师非常不爽,当场向他发火,他丝毫不示弱。于是,此后那位老师便故意刁难他。他总是跟老师对着干,引起班上同学阵阵掌声。老师很没面子,愈发恨他,故意刁难的次数也就越来越频繁。

持续一年多后,那位老师终于不再教他们,据说调走了,山口总算松了口气。初中毕业,他进入本校高中部。没想到,那位老师就在高中部任教,还会教他。他顿时心灰意冷,再无求学勇气,决定辍学。家里人也没反对。

辍学那年,他十七岁。十五岁时他深深恋上咖啡店女老板,或许是爱屋及乌,年少的他觉得此生最大的愿想便是开一家咖啡店。辍学后,他继续扬鞭情场追逐女生,一边去咖啡店做学徒。不到一年时间,他愿想成真,不久又获得那位女老板的青睐。他感觉幸福已经来临,飘然云端,不知今夕何夕。

但好景不长,女老板撇开他,抽身而走。他再历情劫,终于萧郎归来,而伊人已成他人妻。他再度心灰意冷,放弃经营多年的咖啡店,决定遗忘。为求生计,他转做二手店,专卖电子产品。到年准备前往中国时,他已经开了四家共计多平米的二手店,另外还有七家共计多平米的手机零售店,规模相当可观。

跟前妻结婚后的二十五年里,他们生有三个孩子,都是女儿。亲朋好友劝他再生个儿子,好接续香火。山口觉得如果再生真是儿子,第三个女儿岂非多余。他和妻子商量,决定不生。为表示不生的决心,医院做了手术。说着,他在电脑上打出手术名称,翻译出来是“阉割”。

就为不再生孩子,难道他选择了自宫?我们看到,都不理解。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的直子,也端然一惊。辽宁大哥含蓄地问他怎么回事。山口神色坦然,细心讲解。然后只见辽宁大哥拍腿大笑。原来并未阉割,只是做了结扎手术。直子在一旁也笑了,笑声如银铃般清脆。

初中毕业便辍学的山口,从咖啡店学徒做起,最终成为十几家店的老板,事业上确实是成功的。他的经营理念,不同于常人,至少是不同于中国人。中国人追求的是互惠双赢,而他追求的是三赢,即对顾客、商家、社会都要有利。因其独特的经营理念,得到日本企业家稻盛和夫的赏识,而受邀进入以培养年轻一代经营人士为宗旨的“盛和塾”学习。

稻盛和夫在日本是家喻户晓的企业家,他毕业于鹿儿岛大学工学部,27岁创办京都陶瓷株式会社(现名京瓷Kyocera),52岁创办第二电信(原名DDI,现名KDDI,目前在日本为仅次于NTT的第二大通讯公司),这两家公司都在他的有生之年进入了世界强。经稻盛和夫推荐,山口还在鹿儿岛大学开办了企业经营理念方面的讲座。

当时,直子是鹿儿岛大学物理专业在读学生。无意之中,她去听了山口的讲座,很认同他的理念。两人便在讲座结束后热闹的现场认识了。山口像给现场所有需要他联系方式的学生一样,递给直子一张名片。个多月后,一个陌生电话打来,声音恭敬而清越,简短的自我介绍后,表示想来山口的店里打暑期工。山口答应了。几天后,一个模样俊秀身段纤弱的女子出现在山口办公室门口。从那天起,直子每逢寒暑假便在山口店里打工。大学毕业后,她成了店里的正式员工。

四十八岁时,山口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好像定型了,再无改变的可能。三个女儿已抚养成人,十几家店面正在稳步发展,他也历经人世沧桑快到五十而知天命之年,似乎应该听从天命。回望走过的路,他不觉遗憾,只是感到过于平淡。结婚成家,生儿育女,创事立业,他都做到了。命运安排给他的,似乎只剩下安度晚年。但他不想就此平稳度过余生。对经营二手店与手机零售店,他也失去了兴趣。

几十年后,他发觉自己还是那个深深恋慕咖啡店女老板的少年,心头最大的愿想是开咖啡店。时光飞逝,昔日风韵无限的咖啡店女老板终究迟暮黯然,在含饴弄孙的晚年默默承受岁月的摧灭,最后跟随那唯一的脚步走出人生的迷宫,迎接她的或许只是混沌的黑暗。

晚年时,他们曾在某个黄昏做过一次倾心之谈。她坐在靠背椅上,夕阳金色的斜晖使她皱纹满布的脸犹如飞金的观音像一般慈祥而温和。老人问他,山口君,还记得吗,我叫你经历一百个女人后再结婚?山口点点头,笑了。老人也呵呵一笑,望着天边即将燃尽的夕阳,幽幽地说,人生真奇怪,在经历了那么多日常的琐碎、争吵、失望与痛苦之后,我们竟然还能感到幸福。

临终之际,山口去见她。她拍着山口的手说,山口君,我现在最大的遗憾,是不能跟这个世界好好道别,就要永远离开了。走出老人的房间,山口突然悲哽胸中,抱头痛哭。参加完老人的葬礼,他意识到必须改变人生轨迹,才能重启自己的命运。

几番考虑,他决定来中国,开始新的人生旅程。促使他做出如此决定的,我想可能也源于和直子的隐秘恋情。但我不便明问,不知真假。他说自己和直子只是师徒关系。这一决定,遭到丈母娘的强烈反对。丈母娘觉得,做为男人,他必须养家,不能远游。妻子也表示,要远去中国,除非离婚。

他去意已决,只好跟妻子离婚,给她留下大笔财产,以绝养老之忧。十几家店面没有转让,悉数留给员工打理。他说,转让给他们又没那么多钱,干脆让他们经营吧,赚了钱每年给他一点就行。但最终,一分都没收到。他放下日本的一切来到中国,与他同行的唯有直子。

携同直子来中国之前,山口已做好安排。他们直奔杭州,因为据说那里是人间的天堂。到杭州一看,江南小桥流水的环境,也确实令他们满意。按照原计划,直子进入杭州大学学习中文,山口开始在大学周边寻找合适的铺面。

很快,一个开爵士酒吧的女士找到他,说自己的铺面要转让,问他有无兴趣。山口原计划开咖啡店,不过酒吧也在考虑之内。两人相谈甚欢。山口决定接下这个店,继续开爵士酒吧。女士许诺帮忙办齐手续,店内设备原封不动,转让费二十五万。山口同意,先付了二十万,剩余五万待手续完成后付清。

女士拿到二十万后,再也没现身。山口打了几次电话,无人接听,他还以为对方正忙,只好独自去办理手续。一办才知,新出台的政策规定,凡是大学附近不准再开酒吧。这猝不及防的一招,使刚到中国不久的山口,几乎是开门就撞墙。那位女士想必早清楚政策动向,才赶紧把这“烫手山芋”脱手,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山口从不以恶意揣测别人。虽然经历过后面更不堪的事,跟我们谈起那位女士,他依然觉得应该不是骗子。

山口毕竟懂得经营,酒吧不能开,还可以弄别的。何况,他的初衷根本不是开酒吧。一番折腾,他还是开起了咖啡店。年轻时,他经营过多年咖啡店,经验丰富。后来几十年的婚姻家庭生活中,又培养了他对烹饪的兴趣。为满足妻女的美食欲望,他还专门去学习过各种烹饪技术。咖啡店里,自然飘起了各种美食的浓郁香味

顾客们纷纷被吸引进来,品一杯咖啡,吃一餐烤肉,享受一回休闲时光。香气弥漫的咖啡店,声名不胫而走。他的生意越做越火爆。店里招了几个员工,一派繁忙景象。在杭州大学学习中文的直子,也需要每天前来帮忙。山口说,那段时间很忙很累,但日子过得开心,过得充实。

正当他生意火爆之际,一直消失不见的那位女人来了。她要山口给钱。当初还剩五万没给。山口答应将五万付清。女人不同意。她说,我把店转给你,你现在做得这么好,必须再给三十万。这女的简直是狮子大开口。山口自然不同意。转而,女人便带来几个黑社会进行各种骚扰威胁。山口无法,只得请来律师解决。律师自称很有经验,分析说既不能得罪黑社会,法院方面也要各方打点,要摆平这件事,至少需要四万。山口就给了他四万。律师拿钱后,再无音信。后来那位律师被抓,山口才得知原来是假的。

女人带着黑社会继续骚扰威胁,山口无法,再次诉诸法律途径。在立案调查中,店不能正常营业,还要支付员工工资,损失很大。又花了四万多,他终于通过法律平息了这件事。事情平息后,店归他了,总计损失达到七十多万。从日本来中国,山口等于是净身出户,七十多万的损失,对他确实是不小的打击。他的全部身家,几乎只剩下那家店了。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一位开烤肉店的老板找到他,想跟他合作。那位老板实力不小,开有二十多家烤肉店。山口与之一番交谈,觉得理念相合,可以共事。而且,山口本人的烤肉技术堪称一绝,做出来绝对有特色。于是,咖啡店摇身一变而成烤肉店。生意再度火爆起来。

经营了一段时间,山口发觉不太对劲。按照他的理念,哪怕是个烤肉店,也要实现三赢,即对顾客、店家、社会都有利。选材用料上,他特别讲究。而合伙人要一切以控制成本为主,才能赚得更多。本是一家特色烤肉店,结果了成了夜宵路边摊,档次很低。山口无法接受。他说,我们明明知道有更好的东西,却不提供给客人,这是不负责任,也对不起自己的理念。

几次争执后,合伙人做出部分妥协。但不久,山口又发现了新的问题。招来的员工,有些先是以学徒身份跟山口学烤肉。学好后,他们便离开,自己开店去了。一批刚走,合伙人又招来一批,要山口继续教他们。等他们学会,照样辞工而去。新的一批又呼啦啦招了进来。山口每天在烟熏火燎间挥叉扬戟,完全成了培训烤肉的大师傅。

他不干了,要求合伙人撤资。合伙人不同意,除非赔偿损失。多年后跟我们旧事重提,山口摇着头笑呵呵地说,真有意思。通过协商,双方还是散伙了。山口又剩孤家寡人一个,望着空落落的店,他没想到在中国开拓市场会如此艰难,有点心灰意冷。好几个月时间,他什么都没做。

一番认真反省与思考,他认识到自己的失败,是因为自己的经营理念在中国市场上找不到志同道合的人。他无心继续经营,想好好研究一下中国人的经营理念。决心一下,他就把店转让给了一个叙利亚人。叙利亚人开头只出18万,他要30万,最后以29万成交。转身离开时,他仰头望着店面,不觉摇头直笑。

店面转让后,他进入杭州某个日语培训机构,开始做日语教师。而他的目的,只是想借此机会,好好接触中国学生,一方面给他们灌输自己的经营理念,一方面通过他们研究中国人的经营理念。这一切看似风马牛不相及,而山口做得极其认真,就像个在做田野调查的社会学家。在跟学生的互动和交谈中,他的市场考察与经营理念研究慢慢退而居次,问题的关键成了如何跟中国人打交道。

最后他发现,原来生活在中国,跟生活在日本完全不一样。当他真正来思考中国时,才意识到,自己丝毫不理解眼前的中国。他不懂为什么几乎每个与之交谈的中国人都要追问关于日本侵华战争的事;不懂为什么大街上处处贴着标语;也不懂民众为什么有时要拉起抵制日货的横幅游行示威怒砸日本轿车。他感觉到中国人对他的尊敬,也感觉到对他的敌意。

在培训机构任教三年后,山口厌倦了那种生活。放下日本的一切,坚决来到中国,他难道就为了教一帮学生学习日语吗?经营失败沉寂三年后,他是否应该重新再来?而对杭州那座城市,他已不像当初那般喜欢。有段时间抵制日货很激烈。某天晚上,他住处的玻璃被砸碎。啵啦一声,碎裂的玻璃坠落在地。窗外不见人影,一轮月亮冰冷高挂,夜色深沉。

那几天,他走在大街小巷不敢说话,害怕露馅遭打。他从来没感觉过,需要那样小心翼翼地做人。他想离开杭州。此时,直子已经学完中文,驻上海的松下公司向她发出邀请,要她前去就职。山口当即决定辞职。培训机构不愿放他走,以过万的月薪挽留。他不为所动,毅然辞职携同直子去了上海。

在上海一待两年,山口没开店,继续做培训。大部分客户,来自直子的介绍。他们刚刚从日本来到中国,不知怎么在这边生活。山口虽然还不会讲汉语,但几年的生活经验,以及跟中国学生的大量交谈,他几乎成了中国问题的专家。直子在松下工作,他在家里开设讲座。

后来人员逐渐增多,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俱乐部。他们会举办一些活动,还会组团去中国各地游玩。上海地窄人多,处处拥挤,每天穿梭于高楼大厦之间,十分压抑。山口对这座金融城市没什么好感,他想起在日本的悠闲时光,内心时常涌起一丝逃离的冲动。但他不想回日本。哪里是最后的归宿?

人到晚年,山口开始反思自己的一生。他发觉自己总在为一个目标而活着,几十年人世打拼,在人生的圆圈里纵横腾挪,始终无法挣脱现实的羁绊。他质问自己究竟需要什么。十五岁时,他需要得到一个女人的爱。二十三岁之后,他需要忘记对一个女人的爱。结婚成家,他需要挣钱养妻育女。

曾经,他需要的东西很多。转眼时光飘零,多少往事如烟。他年华老去,心头纵有宏愿,也发觉,需要的东西越来越少。刚来中国时,他确实怀着满腔实现自己理念的宏愿。几番挫败,他也一笑而过。突然有一天,他明白了,自己最需要的是去一个适合的地方,换一种活法。为此,他愿意放下一切。

年夏天,山口陪着友人游到了云南大理。漫步在大理古城,他顿时被这边的环境气候以及人文气息深深吸引。那湛蓝如洗的晴空,鳞次栉比青砖灰瓦的房屋,屋脊上顺风轻轻摇晃的瓦楞草,青石板街上的悠悠行人,狭小古朴的酒吧里飘出淡淡的民谣……这一切都让他心旷神怡,恍若置身日本的寻常巷陌,内心涌起归来的喜悦。几天游逛,看过洱海苍山,走遍古城的角角落落,山口决定不走了。他要在这苍山洱海间,寻一处房子,作为人世最后的栖居。

山口并非冲动之人,凡做一事,都会深思熟虑。他决定留在大理,便马上开始考察留下来可以做什么。大理已有不少日本人长期定居,他们或事农业,或做木工,或开客栈,过着散仙般的日子,充实而自足。其中有个上条辽太郎,四十岁左右,与妻子一起在村庄里以原始方法种地,用自产的水稻,纯手工制作各种日本的特色小吃。山口接触到这些同胞,更坚定了自己留下来的决心。直子陪同旅行团先回了上海,她还要在那边工作。在上条辽太郎的帮助下,山口很快在九隆居找好房子,决定开一家日式小餐厅。一个月后,一切安排妥当,直子辞去上海松下的职务,飞到大理,跟他一起打理餐厅。

对山口而言,挣钱已然不重要。他只想在一个舒适的地方,安安心心度过晚年。大理不光气候怡人,环境优美,包容性也很强。相逢一笑,都是八方行客,隔篱呼取,尽为天涯浪子。走在古城大街小巷,再也没人因他是日本人,而投来不一样的眼光。他结交了很多朋友。有的萍水相逢,见一次再难相见。有的每次来大理,总要到他店里坐坐,聊聊。有的长居大理,想见就见,不想见走到家门口也会转身离去,一个个脾气跟晋人王子猷似的。

无论是那种朋友,都没有利益的牵绊,只是个性情相见。他说,他们根本不关心你是谁,来自哪里,只要你有趣,能聊几句,就是朋友。大理这种随性而包容又见真情的人际交往,他最是喜欢。腾挪半生,他在原地转圈,总是走不出去。到中国杭州上海,他感觉自己只是换了个地方转圈,依然走不出去。在大理,那一切终于松开了他。他体验到了完全不一样的活法。

山口一直很自律,要求严格,以免虚度光阴。来到大理,他才发觉,其实虚度光阴也是一种活法。较之上海,大理的生活节奏实在很慢,每天悠悠闲闲,特别自在。九隆居又十分荒僻,少有人至,更像是隐居山野一般。山口不再要求自己,顺应自然与本性,活得随心所欲。

每天早上,他一般八点醒来,刷一刷手机,看一看书,多是十点左右才起床下楼。直子早已背了竹篓,去了南门菜市场。他下楼时,直子买菜也回来了。翠绿绿的青菜从竹篓里拿出来,总有一种新。吃过早点,若无客人,山口往往要出去扫一遍街道。有段时间,不少人开车进来乱停乱放,十分难看,又无人管理。无奈之下,山口做出一个个牌子,四处悬挂,上书禁止停放车辆。他指着外面街道笑嘻嘻地说,你们看,现在真没人停了。

每天客人总不会太多,应对也就从从容容,少有手忙脚乱的时候。多数客人吃过一次,便成了朋友。推门送出,拱手一别。客人踩着青石板道,响起得得的脚步声,逶迤而去。看着空落寂静的青石街巷,山口总感到一种亲切。店门口有棵大树,苍劲挺拔,枝叶遮空。晴天时,他会在大树下摆张桌子,闲坐喝茶。客人来了,招呼一声,也到树下喝茶。

大理天气片云即雨,下不了几分钟,往往又云收雨歇。尤其大雨过后,树叶飘摇,好似淋湿的羽毛坠落在地,整个九隆居便格外萧索。山口就有的忙了。他必拿了三尺竹枝长扫,四处清扫。好在大理并非多雨天气,常是丽日晴空,溪山娴静。遇上特别好的日子,山口会关门歇店,陪同直子,去古城周边游玩。

年届六十的山口,可谓经历了人生的风风雨雨,到了应该休息的暮年。但他骨子里一直有一种昂扬的精神,纵到暮年,也不稍减。大理的慢生活,他整个人慢了下来,心无挂碍,不再强求。人生的得失成败,于他已然次要。而骨子里的昂扬精神,使他不甘心仅仅安享晚年,或者像很多中国老人一样含饴弄孙。由于几次经营失败,从日本净身出户来到中国的他,能在大理开一家餐厅确属不易。山口的目标是,挣钱后再开一家温泉旅馆。他说,自己虽然老了,直子还年轻,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的餐厅,包括将来这家温泉旅馆,都会留给直子。刘哥问他,家里人尤其是他的女儿们会同意吗?他呵呵笑说,这都不关他们的事。讲起家人,他基本不知他们的情况。有个妹妹好像在伦敦,有个女儿可能在美国。通过外孙的照片,他才得知最小的女儿也结了婚。他笑呵呵地说,从孩子的肤色来看,她丈夫不太像日本人。我没有问他跟直子的关系。但显然,直子已从早年他店里的员工,成为了他身边唯一的亲人。

雨细细地下,我们谈了几个小时,没一个人来。其间,直子背着竹篓,出去了一趟。她回来时,我们还在谈。她安静地坐在一旁,不时发出浅浅的笑声。山口擅长讲故事,精力充沛,讲了几个小时,依然眉飞色舞。辽宁大哥的翻译显然无法复述山口所讲的精彩。跟山口道别后,走在去往银苍路那家书店的途中,我向刘哥叹息自己不会日语,若不然,定能写出更精彩的故事。临末,我问过山口生活在大理感觉怎么样。他用发音别扭的汉语说——简单,有趣,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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