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金縢》篇记载了周武王灭殷后二年,武王患重病,周公作册书向先王祈祷。祝告的册书收藏在用金丝装束的匮匣之中。武王死后,成王继位,因年幼,周公摄政,管叔、蔡叔散布流言中伤周公。周公东征平定三监叛乱,成王得知金縢之书,出郊亲迎周公。史官载录此事,名为《金縢》。《金縢》本就是《尚书》学中问题较多的一篇,其中“予仁若考”句,自伪《孔传》之后,诸家解说莫衷一是,疑窦颇多。石声淮先生曾发表《金縢“予仁若考”解》[1]一文,主要侧重于对“仁”的历史观念的考察,对许多疑问未能彻底探究。本文试在众家说解的基础上,综合考辨各家学说,探析“予仁若考”的真正含义。
一、“予仁若考”诸家解诂
“予仁若考”一句见于周公为武王所作的祝文之中,其云:
史乃册祝曰:惟尔元孙某,遘厉虐疾。若尔三王,是有丕子之责于天,以旦代某之身。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艺,能事鬼神。乃元孙不若旦多材多艺,不能事鬼神,乃命于帝庭,敷佑四方。[2]
案此处限于各家解说不同,故将“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艺”暂不断句。稽考历代关于《金縢》篇的注释,对“予仁若考”主要有以下几种解释:
伪《孔传》云:“我周公仁能顺父,又多材多艺,能事鬼神。”[3]按照伪《孔传》的注解,此处语序应为“予仁能若考,多材多艺”,且将“若”释为“顺”,“考”释为“父”。孔颖达依据伪《孔传》之义,《疏》为:“我仁能顺父,又旦多材力,多伎艺,又能善事鬼神。”[4]此说是对“予仁若考”的最初解释。
宋代林之奇《尚书全解》注解此句引薛氏之言:“若,如也,与‘不若旦’之‘若’同义。盖惟其仁如父,故可以事鬼神也。”[5]林之奇将“若”释为“如”,这与伪《孔传》不同,将“考”依旧释为“父”,按照句意,则应断句为“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艺”。
清代江声《尚书集注音疏》根据《史记》之记载,认为“仁若”二字乃伪《孔传》传写讹误而误增之字,谓原文当为“予丂耐,多材多艺”。江氏谓“‘仁若’,衍字也。‘丂’,古文巧,俗读丂为考,或且改作考字,非也。耐字属丂,读巧耐,故多材多艺。”[6]
王引之《经义述闻》引王念孙之说:“《史记·鲁周公世家》作‘旦巧’。考、巧古字通,若、而语之转。‘予仁若考’者,予仁而巧也。惟巧,故能多材多艺、能事鬼神。意重‘巧’不重‘仁’,故下文但言‘乃元孙不若旦多材多艺’也。若如《传》曰‘周公仁能顺父’,则武王岂不顺父者耶?且对三王言之,亦不当独称考也。”[7]王氏断句作“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艺”。
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据《史记》云:“‘予’作‘旦’,‘考能’作‘巧能’,知‘考’字当为‘巧’。‘仁若考能’,言仁顺巧能也。”[8]案此处“能”字当属上句,与“予仁若考”连读为“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艺”。
刘逢禄《尚书今古文集解》谓:“仁,存也。考,寿考也。言予存而且寿,固能制作礼乐。”[9]刘氏断解《尚书》全凭己意,“予存而且寿”,与上下文义不符,但列举于此,以备一家之说,可供参考。
近人疏解此句大多凭依前人已有意见,吴汝纶《尚书故》据《史记》与王念孙之说谓:“仁若,犹柔顺也。”且断句为“予仁若考能”。[10]屈万里参稽众家之说,释为“予仁爱而孝顺也”。[11]周秉钧先生据曾运乾说法,谓“仁若,柔顺也”,“言我柔顺而巧能,又多技艺,能服事鬼神。”[12]杨筠如《尚书覈诂》采用俞樾之说:“‘仁’当读为‘佞’”,并举段玉裁、《史记·周本纪》“为人佞巧”为例,认为“仁”乃“佞”之假借字[13],此说与阮元之意见相合,释“若”为“如”,释“考”为“父考”,释“仁”为“佞”[14],然此说与诸家颇异。
综合上述各家之说,“予仁若考”之断句则有“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艺”与“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艺”两类,而断句产生歧义的关键在于对“仁”“若”“考”等字释义不同,今分别对上述各家之说进行考辨,以期得出正确的解释。
二、“仁若”二字衍文问题
认定“仁若”二字为衍文者,皆源于《史记·鲁周公世家》之记载,其文为:“若尔三王是有责负子之责于天,以旦代王发之身。旦巧能,多材多艺,能事鬼神。乃王发不如旦多材多艺,不能事鬼神。”[15]《史记集解》只引孔安国曰:“言可以代武王之意”[16],其余则无议论。江声据《汉书·儒林传》认为“司马迁从安国问故,迁书载《尧典》《禹贡》《洪范》《微子》《金縢》诸篇,多古文说。”为此,江氏认为据《史记》所载录,可以勘定“仁若”二字为后世衍文。但江氏忽略了一个事实,即司马迁援引《尚书》多改写原文,以训诂字代本字,甚至节引文本,马士远教授有云:“《尚书》之文,最是古奥难通,司马迁取其经文,作为撰著四代的史料,若不将《尚书》原文改为当时易晓的文字,则卒难通读。……翻译经句,改写原文,增饰释文,方式十分灵活。”[17]就《金縢》篇而言,改“遘厉虐疾”为“勤劳阻疾”,改“四方之民罔不祗畏。呜呼!无坠天之降宝命”为“四方之民罔不敬畏。无坠天之降葆命”。因此,单纯靠《鲁周公世家》所载“旦巧能”而认定“仁若”二字为衍文,似乎稍有不妥。更为可靠的证据是,《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中有《金縢》篇,其简文与今传《尚书·金縢》大致相合,可相互参校,有关文句为:“惟尔元孙发也,不若旦也,是佞若巧能,多才多艺,能事鬼神。”[18]“是佞若巧能”,简文原作“是年若丂能”,校释者谓“年读为同泥母真部之‘佞’,佞从仁声,训为高才。”[19]“年若”或“佞若”,均与今“仁若”相似,“仁若”为衍文之说不能成立,由《清华简》得到明确的证实。
三、“若考”意义解诂
清代学者多将“若考”之“考”字训为“巧”。江声认为“考”本作“丂”,又依《说文解字》“丂,古文……又以为巧字”,遂断定“若考”当为“若巧”。于省吾《双剑誃尚书新证》云:“按金文尚未发现巧字,惟《怀石磬铭》有巧字作,……史公误以为巧也。”[20]按照于氏观点,金文无“巧”字,丂字意义皆为考。同时,《说文》:“巧,技也,从工,丂声。”[21]“丂”似乎只是“巧”的声符,并不代表意义,故《说文》以丂为巧之古字与江声训考或丂为巧字,二说皆不确切。孙星衍据《鲁周公世家》之文训“考”为“巧”,将“考”与“能”连读,解为“巧能”,此说依《史记》而定,而《史记》化用《尚书》方式在上文已经考察,故孙说也难以成为定论。至于“若如《传》曰‘周公仁能顺父’,则武王岂不顺父者耶?且对三王言之,亦不当独称考也”,王念孙认为周公“植璧秉珪,乃告太王、王季、文王”,是对这三王祷告,单称“考”难以概括三人。笔者以为,《金縢》在行文之中,以“考”兼“祖”,具有“父祖”之义,应无不妥,因此王氏之说不足以作为驳难“考”字意义的论据。
江声与孙星衍囿于《史记》“旦巧能”的记载,将“能”字属上句而定,这就涉及到“能”字的用法问题。“能”在此处当训为“而”,此说据俞樾《群经平议》,其谓“古‘能’、‘而’二字通用。《履·六三》‘眇能视,跛能履’,李氏《集解》本‘能’皆作‘而’,虞《注》曰:‘眇而视,跛而履’。《盐铁论》‘忠焉能勿诲乎?爱之而勿劳乎’。崔骃《大理箴》‘或有忠能被害,或有孝而见残’,皆‘能’、‘而’通用之证。‘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艺’者,若,而也;能,亦而也,犹曰‘予佞而巧,而多材多艺’也。此‘能’字与‘能事鬼神’之‘能’不同。故下文曰‘乃元孙不若旦多材多艺,不能事鬼神’,‘多材多艺’上不更著‘能’字,可知两‘能’字不同也。”[22]俞樾征引大量古籍以证“能”“而”二字可通用,此外,稽考典籍,亦有不少材料可证俞氏之说,如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疏“柔远能迩”云:“‘能’读当为‘而’。……《汉督邮班碑》作‘柔远而迩’。”[23]说明《尚书》之中有“能”字训为“而”的例子,《金縢》篇“能多材多艺”之“能”字不应当作为孤例而存在。同时,王引之《经传释词》也有训“能”为“而”的说法,谓“能,犹‘而’也;‘能’与‘而’古声相近,故义亦相通。《诗·芄兰》曰‘虽则佩觿,能不我知。’‘能’,当读为‘而’。‘虽则’之文,正与‘而’字相应。”[24]其后王氏列举《荀子·解蔽》《战国策·赵策》《管子·任法》《晏子春秋·外篇》《墨子·天志》《韩诗外传》等关于“能”字的记载,证明“能”“而”二字古义相通。若将“能”字训释为“而”,则“仁若考能”在意义上就无法讲通,只能将“能”字属下文作“能多材多艺”。
就《金縢》篇本身的文章结构分析,“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艺,能事鬼神”与“乃元孙不若旦多材多艺,不能事鬼神”,在形式上虽不一致,但细考文义,意义上却是相对而言,应为两组对应句式。“不能事鬼神”的原因在于“乃元孙不若旦多材多艺”,那么相应地,“能事鬼神”的先决条件必然是“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艺”,为此,“若”义当与“不若旦”之“若”同义,即林之奇所释“若,如也。”此外,阮元也有相同的观点,谓“《史记》以‘王发’代‘元孙’二字,训‘若’为‘如’,此言武王不如周公也。上文曰‘予仁若考’,此‘考’字当指文王,‘若’亦当训为‘如’,言周公如文王也。此五句文势相同,一正一反,紧相对属。不应下‘若’字训为‘如’,上‘若’字训为‘顺’也;不应‘不若旦’有所指之人,‘若考’无所指之人。训上‘若’为‘顺’,则与下‘不若旦’戾异矣。”[25]此说联系上下文势,可谓是对“若”字的正确解诂。因此,“若”“考”的释义已经明晰,且将“能”字属下文而断句,则解决整个文句问题的关键点就在“仁”字上了,下文将细加讨论。
四、“仁”“佞”关系探析
江声、王念孙、孙星衍等人只就“若”“考”二字进行训诂意义的解释,而俞樾、阮元另辟蹊径,从“仁”字着手处理这一问题。俞樾云:“‘仁’当读为‘佞’。《说文·女部》:‘佞,巧谰高材也。’小徐本作‘从女,仁声’。……故得假‘仁’为之。……古人谓才为佞,故自谦曰‘不佞’。佞而巧,故多材多艺,能事鬼神也。”[26]俞樾提出“仁”为“佞”的假借字,佞本义为材,这一点阮元与之意见相同,阮氏云:“‘巧’义即‘佞’也,‘佞’从‘仁’得声,而义随之,故‘仁’可为‘佞’借也。”又“后世‘佞’字全弃高材、仁巧之美义,而尽用口谰、口给之恶义,遂不敢如《史记》以巧佞属之周公矣。”[27]根据俞、阮二人的解释,佞字有古今意义的不同,起初为褒义,意为“高材、仁巧”,后世逐渐演化出“谗佞”等贬义词,而本义由“仁”字意义假借。
俞、阮二人之说成立的条件有两个:其一为“佞”字本义确有表示褒义色彩的“高材、仁巧”等含义,其二为“佞”“仁”二字确实存在音近假借的关系。对于第一个疑问,可从先秦典籍之中稽考出相关记载,兹列举数条释例如下:
《左传·成公十三年》:“寡人不佞。”杨伯峻注曰:“不佞,当时习语,十六年《传》‘诸臣不佞’,昭二十年《传》‘臣不佞’,《鲁语上》‘寡君不佞’皆可证。不佞,犹言不才,不敏。”[28]
《国语·晋语二》:“夷吾不佞”,韦昭注:“佞,才也。”[29]《晋语六》:“诸臣不佞”,韦注:“佞,才也。”[30]
《战国策·秦策二》:“寡人不佞”,鲍彪云:“佞,高才也。”[31]
《晏子春秋·内篇·问上》:“贵不凌贱,富不傲贫,功不遗罢,佞不吐愚。”俞樾云:“‘佞’者,有才辩之称,故与‘愚’相对,正与上文‘贵不凌贱’、‘富不傲贫’、‘功不遗罢’一律。”[32]
通过分析上述材料,可知“佞”字的原始意义皆与“才”有关,具有褒义色彩,后来随着词义演变,“佞”字意义开始具有贬义成分。《尚书·吕刑》:“非佞折狱,惟良折狱。”伪《孔传》云:“非口才可以断狱,惟平良可以断狱。”[33]此处将“佞”释为“口才”,贬义色彩明显。《论语·卫灵公》:“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朱熹注:“佞人,卑谄辩给之人。”[34]至宋代朱熹注解《论语》,“佞”字完全沦为贬义词。
对于“佞”与“仁”音近假借的问题,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云:“小徐作‘仁声’,大徐作‘从信省’。……考《晋语》‘佞之见佞,果丧其田。诈之见诈,果丧其赂。’古音‘佞’与‘田’韵,则仁声是也。”[35]从段氏的解释来看,佞从仁声,古音相近。考查唐作藩《上古音手册》中佞、仁二字所在韵部,佞为泥纽耕部,有的古音学家归真部[36],仁为日纽真部[37],根据“娘日二纽归泥”原则,佞、仁二字古音十分相近,故可假借。
从“佞”字原始意义与“佞”“仁”二字音韵方面考查,可以断定俞樾、阮元提出的“仁”乃“佞”之假借字的说法是正确的。
五、结语
通过对伪《孔传》、林之奇、江声、王念孙、孙星衍、俞樾、阮元及近代诸家关于“予仁若考”一句的综合考辨,得出如下结论:“仁”为“佞”之假借字,意为“高材、仁巧”,“若”当依林之奇释为“如”,“考”释为“父祖”,“能”依俞樾、王引之释为“而”,则断句应为“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艺,能事鬼神”,释义为:我周公旦之高材如父祖,而多材多艺,能服事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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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钟云瑞,男,山东寿光人,曲阜师范大学孔子文化研究院讲师,山东大学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尚书》学史。王春惠,女,山东潍坊人,曲阜师范大学教育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儒家教育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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